天气预报里说的暴雨,在放学铃响后的第三分钟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撞在教学楼的窗玻璃上,噼啪声裹着风,把玻璃蒙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像谁在窗外挂了块浸了水的毛玻璃,将世界的喧嚣与明亮都滤得发沉。教室内,有人翻找雨具的窸窣声、抱怨天气的叹气声缠在一起,闹得慌,反倒衬得走廊更静了些。
楚易观靠在走廊的窗沿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雨珠在他指尖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倒觉得这雨来得合时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和身后的热闹隔开,刚好能让他捋一捋这几天缠在心里的乱绪。书包侧袋里的藏蓝色雨伞时刻准备着,他却没动,只是望着窗外被雨揉碎的树影,像在看一场没声的电影。
走神的间隙,一个扎眼的身影撞进了视野。潘夏槃背着红色的运动包,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几缕,她烦躁地抓了抓,目光扫过瓢泼的雨帘,嘴角撇得老高——显然是忘了带伞。
几乎是同一秒,另一个清瘦的影子也落在了门口。聂清柰握着一把浅灰色的伞,伞面素得没有一点花纹,她指尖捏着伞柄,正要往上撑开,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雨丝。
楚易观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被雨珠砸中了心口。他看见潘夏槃眼睛一亮,脚步已经迈了出去,想来是要蹭聂清柰的伞,那股大大咧咧的劲儿,连雨都挡不住。
可潘夏槃的脚步刚沾到台阶下的积水,就猛地顿住了。她的目光越过聂清柰的肩膀,落在走廊另一侧,原本扬起的嘴角,慢慢沉了下去。
那边,李郁棠正从学生会办公室的方向走过来,米白色的校服裙摆垂得笔直,身边跟着个撑大黑伞的男干事,干事微微侧身,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大半。李郁棠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平,没什么波澜,仿佛眼前的风雨、身后的喧闹,都跟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就在那一秒,潘夏槃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有不肯低头的倔强,有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点小孩子似的好胜心,像团揉在一起的线,理不清。楚易观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她咬了咬下唇,猛地把运动包往头上一顶,书包带勒得她肩膀微微发紧,她深吸一口气,竟要直接冲进雨里。
“等一下。”
楚易观自己都没料到,声音会先于意识冒出来。语气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像在雨里敲了一下轻响。
他回手掏出那把藏蓝色雨伞,“咔嗒”一声撑开,伞骨弹开的声音,在雨幕里格外清晰。他快步走到门口,站在潘夏槃身边,把伞面往她头顶倾过去,刚好遮住她头上的运动包。
潘夏槃顶包的动作僵住了,愕然地回头看他,眼里满是诧异,像没料到会是他。聂清柰撑伞的手也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们俩身上,安静得像雨里的影子。就连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李郁棠,脚步也慢了半拍,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这边,又很快收了回去。
一瞬间,楚易观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无形的舞台中央,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各有各的意味——潘夏槃的诧异,聂清柰的平静,李郁棠的淡然,像三束不同的光,把他裹在中间。
“我送你到校门口。”楚易观避开潘夏槃探究的眼神,目光落在她脚边的积水里,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顺路。”
潘夏槃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总像燃着火焰的眼睛里,翻涌着疑惑,还有点被打乱计划的不爽,像只被打扰了的小兽。可那点火气没烧多久,就慢慢散了,换成了一种无奈又认命的神色。她撇了撇嘴,声音有点闷:“……麻烦。”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放下顶在头上的包,往他的伞下靠了靠。
伞下的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两个人的肩膀隔着几厘米的距离,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密集得像鼓点,一下下落在耳边。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泥土味,还有潘夏槃身上的味道——是运动后的汗水混着阳光晒过的洗衣粉味,被雨水一激,变得格外清晰,像团温热的气,裹在身边。她的胳膊偶尔会碰到他的,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那点温热的触感,带着鲜活的生命力,一下下撞在他的胳膊上。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在雨里,步伐总也对不上。楚易观刻意往旁边挪了挪,想留些空间,可伞柄却不由自主地往潘夏槃那边偏,没走几步,左肩的校服就被飘过来的雨水打湿了,冰凉的触感渗进衣服里,贴在皮肤上,有点凉。
“喂。”潘夏槃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裹着,显得有些闷,“你刚才……是可怜我吗?”
楚易观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像一把小刀子,一下戳中了没说出口的心思。“不是。”他说,语气很轻,却很肯定。
“那为什么?”潘夏槃追问着,侧过头看他。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黏在脸颊上,遮住了一点平日里的凌厉,反倒露出了几分狼狈的真实,像卸下了一层小盔甲。
楚易观沉默了。为什么?是看见她要冲进雨里的决绝,像只不肯低头的小兽,心里忽然软了一下?是不想看她被雨水淋透,运动包挡不住多少雨,淋回去肯定要感冒?还是因为,在那一刻,心里某种叫“保护欲”的东西,被雨珠砸醒了,连自己都没察觉?
他想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三个字:“不知道。”诚实得有些笨拙,却没一点敷衍。
没想到这个答案,倒让潘夏槃嗤笑了一声,那点别扭的火气,彻底散了。她没再追问,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抬起手,不是碰他,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他被打湿的左肩校服——指尖的温度,透过湿凉的布料,传过来一点暖意。
“伞拿正点。”她的语气还是一贯的蛮横,像在命令,可动作里的关心,却藏都藏不住,“我可不想多欠你人情。”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飞快地从旁边的非机动车道驶过,朝着他们这边扑过来。楚易观下意识地伸手,把潘夏槃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碰到她胳膊的瞬间,又立刻收了回来。
只是一触即分的瞬间,他的掌心却清晰地残留了两种触感——她手臂皮肤的温热,还有雨水沾在她袖子上的冰凉。两种温度缠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烙印,刻在了他的感官里,怎么都散不去。
潘夏槃也僵了一下,身体顿了半秒,却没推开他,也没说话。楚易观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耳根悄悄泛起了一点淡红,像被雨水映红的,又像自己烧起来的。她很快低下头,脚步迈得快了些,像是在掩饰什么。
终于走到校门口,潘夏槃家的黑色轿车已经停在路边,车窗降下一点,司机探出头来。她没回头,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连一句“再见”都没说,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和外面的雨。
楚易观站在原地,看着汽车尾灯在雨幕里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两个模糊的红点,消失在街角。左肩的冰凉还没散,掌心的灼热却越来越明显,两种感觉撞在一起,奇奇怪怪的,却又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聂清柰站在那里,浅灰色的伞撑在头顶,她没看车,也没看他,只是望着雨里的街景,像一尊安静的影子。再远一点,李郁棠和那个男干事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只留下一把晃动的大黑伞影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像一场没预兆的洗礼。冲垮了他原本划清的“观察者”界限,也浇灌了心里那些连自己都没看清的悸动。楚易观摸了摸自己的掌心,还残留着那点温热,他忽然明白,他和他笔下那些“观察对象”之间,那条曾经清晰的安全线,在这场雨之后,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