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卉原名赵北北。她刚出生时,父母找一算命先生给算过命,算出来说北方对她有利,孟菊飞遂给取名叫做北北。
小学毕业那年,赵北北嫌自己名字土气,拉着赵伟平去派出所改了个名,叫赵京卉。京卉这两字其实没什么含义,是她看小说学来的,有一配角就叫这名。
父女俩回来,当晚饭桌上一家人就一顿大吵。孟菊飞先骂赵京卉,骂她花头精死多瞎改名,改名还偷鸡摸狗的不跟她商量,是当她这个妈死了?又骂赵伟平,孩子胡闹你也跟着胡闹?这名字是算过的你不知道啊?
接着就吵翻了,由改名吵到别的。孟菊飞本就和赵伟平说不着,小到饭菜咸淡、怎么个烧法,大到家里钱花多少往哪儿花,两人都能吵。孟菊飞脾气大,吵起架来只要手边够得着的,都哐哐往地上摔。那顿饭没吃多少,地上都是孟菊飞摔下的碗碟。
从原本家里的钱,到后来你的钱、我的钱,凭什么我花你不花?赵京卉都习惯了,转身回了房间自己待着。
初中三年,父母吵得越来越凶,从柴米油盐上升到家庭规划。孟菊飞想造幢房子,一层自住,其余出租。赵伟平的意思是多大能力办多大事,造房子得借不少钱,再说,现在宅基地这么好批?
孟菊飞火气蹭地上来,骂赵伟平笨,一个男人笨成这样没救了!你倒插门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
孟菊飞还有俩亲姐妹,嫁的丈夫比赵伟平体面得多。人家不是住的一整套自建房就是商品房,不像他们,还住在自己亲妈房子里,每个月给自己亲妈交房租。
每到过年姐妹间一聚,孟菊飞得有多不舒坦?
但赵伟平不以为然,这幢房子共四层,分给你们三姐妹你也有一层,怎么不能住了?还是说你就非要跟人家攀比?
这事吵了三年,也因宅基地迟迟未能落实没吵出个结果。到赵京卉初中毕业,中考出分那天,家里又炸开了锅。
赵京卉没考上公办高中。
孟菊飞气极,指着赵京卉鼻子大骂。说你没用,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你不读书以后能干嘛?出去卖啊?
她是这脾性,吵起架来什么话都说,哪儿疼戳哪儿,赵京卉也习惯了。只是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打任骂,会开始和孟菊飞互呛。
每每这时候,赵伟平便站在一边不吭声。或偶尔,赵伟平会指责孟菊飞,说你别这么骂孩子。
那次吵完架,赵京卉跟她妈怄气,躺床上不吃不喝一天。一天后孟菊飞气也消了,拽她起来吃饭。
饭桌上,孟菊飞说起她的安排,她要赵京卉去读民办高中。也打听过了,明德中学收人,无非学费贵点,按赵京卉的成绩,一年大概五六万。但赵伟平显犹豫,没明说学费的事,只说其实去读个中专也一样,学点本事能养活自己就行。
孟菊飞筷子一撂,又火了,赵伟平你都不让你女儿参加高考啊?以后像咱俩一样厂里上班你就舒坦了?
赵伟平向来拗不过孟菊飞。暑假后开了学,赵京卉去明德报道,分在高一15班。
那是2012年,世界末日流言刚过,大家的兴奋劲儿也过了,毕竟无事发生。但总算还有件属于学生们的大事聊慰人心,要跨年了,学校照例会办元旦晚会。
明德不差钱,晚会的舞台、音响、灯光,样样都不寒碜。况且看完晚会第二天就能放假,大家都开心疯了。
捱到近下课铃,班里同学一个个的人心浮动,铃响后老师走人,大家一窝蜂涌出来,只有极少数去了食堂,大部分都冲到学校的内部超市。
斯鸣羽和郑云瑞在超市各自买了个三明治和紫菜饭团,配一瓶饮料,还买了一兜零食准备看晚会时吃。
放眼望去,超市里这会儿都是人,大多数跟她们一样,坐桌边吃着东西,或嘶溜嘶溜地吃泡面。
她们都看到晚会的节目单了,也有各自期待的节目。郑云瑞期待舞蹈社的,单上写着舞蹈《Judas》,郑云瑞说,她听说舞蹈社每次的节目都很出彩。至于斯鸣羽,她会期待音乐老师的压轴节目,毕竟人家专业嘛。
吃完东西,两人结伴出来,打算回寝室换衣服。学校规定每周一大家得穿校服,现在天冷,校服里得穿好几件毛衣,中间再夹个羽绒背心,看起来臃肿,不够美观。
但看晚会就不用穿校服了,舞台搭在大操场,风又大。斯鸣羽已经想好,她要穿衣柜里那件白色羽绒服,再戴顶针织帽防风。上次郑云瑞说她脸小,戴帽子好看。
郑云瑞嫌斯鸣羽走得慢,拽上她,又悄悄问她等会带不带手机?
斯鸣羽想了想,说带!
大家都会带的,虽说不一定会拿出来玩,但揣个手机总觉得感受不同。
哎呀!斯鸣羽突然立住,我超市卡呢?开始四处摸口袋,但没摸着。
“你等我下。”
斯鸣羽踅回去找卡。正满心满眼地看着地面,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挑身影。入她眼帘的是一双白色帆布鞋,不着寸缕的一双小腿及黑色大衣的下摆。
不冷呀,她心想。
“斯鸣羽——”郑云瑞叫她。
斯鸣羽回身。
郑云瑞道:“你傻啊,你的卡在你袋子里!”
斯鸣羽高举手中塑料袋仰头看,果然那张超市卡被她塞在零食袋里。她跑回郑云瑞那儿,边跑边笑:“噢噢,对不起对不起。”
晚会时各班的观看位置就按班级序号依次往下排,1班分在最左边。大家从教室搬上椅子,按平时出操的顺序排排坐好。
大多数节目没什么可看性,如朗诵、小品、乐器演奏等,大家就窸窸窣窣聊天。郑云瑞坐斯鸣羽前面,常回身和她聊,说的也都是些废话,如个这节目没意思,或放假了干嘛,或今天那几个学霸不学习了等。
她们班有个别学霸吃饭时还看书,在食堂排队打饭就拿一化学小本本在那儿背方程式,引得其他班同学频频侧目。
郑云瑞示意斯鸣羽往后看,斯鸣羽见后排几个男生头顶映着幽幽暗光,两人偷笑。胆子真大,老周还在呢,也敢玩手机。
主持人报幕,下一个节目是舞蹈社带来的舞蹈。
郑云瑞不聊了,坐回去认真等节目。
斯鸣羽对舞蹈兴趣不大,只在开场时草草看了眼,便开始神游。她在想放假回家做些什么,要不去看电影吧?假期作业有什么可做的,反正每次回来老师也不讲,只对答案。
但就快期末考了,父母照例会过问成绩,他们对她的要求是稳定在年级前十。
要不还是在家复习?
郑云瑞又转过来,说那领舞不错,挺漂亮的。
斯鸣羽去看台上那领舞,是漂亮,短发短裙,还穿了件显气场的长皮草。皮草敞开,外露一字肩颈,正与身边男搭档贴身跳着,气氛十足的旖旎暧昧。
两边都是伴舞。斯鸣羽却注意到离领舞最近的那女生,同样身着短裙,也同样身姿妩媚,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与他人的不同。她身上有种脱离于整个火热舞台的淡淡冷感。斯鸣羽无法描述她此刻内心产生的这种感觉。
郑云瑞说,领舞是传媒班的,她见过。大家都穿校服,她们不穿,可时髦,每天跟米兰时装周回来似的。
斯鸣羽回了个哦。她直起身子向前倾去看整个舞台,问,领舞边上那个呢?
郑云瑞说不知道。
晚会行进过半,台上是音乐社带来的歌曲《那些年》。斯鸣羽将歌听完,说要去上厕所,郑云瑞让她快点回来。
还好位置就在边上,斯鸣羽起身往最近那幢教学楼走去。今天余信峰他们找老周开了出门证,回来时给她和郑云瑞各带了杯奶茶,斯鸣羽喝了大半。
整幢楼寂静无声,所有教室灯都熄了,唯有走廊处还点着荧荧白光。楼呈口字型,卫生间在其中一长廊中央,斯鸣羽找到女厕,见洗手台前已站了个人,正俯身照着镜子。
白色帆布鞋与黑色大衣,斯鸣羽突然记起,这不就是在超市附近碰到的那个女生?她不冷呀?
那女生也循声看她,两人对视。视线擦过彼此脸颊,斯鸣羽莫名感到一阵紧张。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外面的音乐声都消失不见,只剩自己的鼻息与空气中缓缓交错的气流。
气流中带着点淡淡的香味,一种不属于她以往学生时代的香味。
她是领舞边上那个吗?斯鸣羽想。虽然离舞台远看不真切,但直觉告诉她是。
那女生伸手往后捋了捋头发。她染发,长度及肩,发尾烫出弧度,是一个要被老周叫到办公室教育的发型。但她们普通班当然可以。
斯鸣羽的视线从她发尾落到她肩背,再从她薄薄的肩背落到脂玉般的小腿。
女生对镜道:“你帮我看看我眼睛,是不是进东西了?”
斯鸣羽一愣,是在跟她说话吗?她左右四顾,这里没别的人。
那她该不该应?万一不是呢?岂不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内心挣扎间,斯鸣羽仿佛能听见自己快要跃出胸腔的心跳声。
其中一个隔间里有人应道:“你等会,我马上出来。”
斯鸣羽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卫生间的顶灯似乎坏了一盏,所以室内显得幽暗。她伸手去摸袋中的手机,想着手机可以开闪光灯。
隔间内的人又出声:“赵京卉,你放假要不要出来看电影?”
原来是叫赵京卉。
外边赵京卉道:“再说吧。”
她神色淡淡的,好像还在照镜。斯鸣羽在门口站久了,也觉得有点尴尬,她上前拿出手机,问:“要用吗?”
赵京卉看她一眼,接过道了谢。
斯鸣羽倚在洗手台边,没进隔间,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像什么?不雅观?鼻尖感受着那阵淡香,挺舒服的,不像走廊里有些人,路过时飘来一股浓浓的脂粉味。
两人没说话。本就不认识,自然没什么话可说。这时顶上幽幽光线似乎正好,斯鸣羽想,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比如,同学你哪个班的呀?
想到这,难免又开始紧张,这儿还有她朋友呢。
她眼角余光里有赵京卉的侧影。她开了闪光灯这么站着,也没像先前那样俯身对着镜子直照。
她眼睛好点了吗?斯鸣羽想问。
隔间内传来冲水声,斯鸣羽看向打开的隔间门。赵京卉自然地说,不用看了,我没事。
但地面这声响不对,谁穿了带跟的鞋?赵京卉转身,见出来的是1班班主任周霞。她下意识看向斯鸣羽。
斯鸣羽在那瞬间浑身僵硬,她心虚。手机是偷偷带的,没跟老周报备过,被发现了难免挨说。
关键是怕殃及池鱼,万一老周开始严查,那其他同学怎么办?
周霞出来也没说话,先看一眼斯鸣羽,再看一眼赵京卉,然后慢条斯理地在洗手台边洗手。
斯鸣羽赶忙给周霞让位置,讪笑道:“周老师。”
周霞洗完手,斯鸣羽拿出口袋里的手帕纸,给周霞递一张。周霞又看斯鸣羽一眼,接过纸又慢条斯理地擦手。
斯鸣羽看着周霞这时擦完手的指尖,等周霞发话。
周霞这时道:“斯鸣羽,这谁手机?”
“啊,周老师。”斯鸣羽讷然。
正犹豫间,赵京卉接话:“老师,这我手机。”
斯鸣羽没说话。
周霞看向赵京卉,接着看向斯鸣羽。斯鸣羽低头,脸色开始发红。
到底是个不常撒谎的人。
周霞皮里阳秋地笑笑,说了句行吧,便利落地离开了卫生间。
听脚步声远去,赵京卉将手机还给斯鸣羽,道了声谢谢。
斯鸣羽没看赵京卉,接过手机放回口袋,说没事。
另一道隔间门大开,吱呀一声,从隔间出来的女生开始捂嘴笑,边笑边说:“对不起啊哈哈哈,我没敢出来。”
“我蹲着的时候低头看见旁边还有双鞋,带跟的,我想想肯定是老师哈哈哈哈。”
“裘莱。”赵京卉道,“看够了吧?”
裘莱在一边笑,说又没被骂,干嘛呀,慌什么?接着看向斯鸣羽,说谢了啊。
斯鸣羽与裘莱的目光擦过,摇摇头,接着走出卫生间,直到出了教学楼被冷风一吹,才感到身上热度渐消。
她没立即回班,脑子还有些混,待慢慢冷静下来,才又忽然想到她都没上厕所。
她是出来上厕所的,结果厕所没上,还被老周发现自己带手机了。
老周那眼神、那笑,能没发现?是坦白从宽的意思?
果然,元旦假后,老周就在班里开了个简要班会。一来讲期末考的事,要大家好好复习,与2班争个高下。二来讲带手机的事。
说到手机,老周刻意停顿,扫视班里一圈,道:“我知道有个别同学带了手机,我也相信你们带手机过来不是为了玩游戏,但学校规定你们都知道。”
郑云瑞悄悄用手肘支了支斯鸣羽,斯鸣羽低头,没给她表示。
“现在把手机交给我,我替你们保管到放假。哼,被我发现么,啊,通通没收!”
老周说完走到门口又探头进来,加了句:“deadline,今晚。”
老周一走,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聊手机交不交的事,毕竟老周表情不算严肃,说明这事在老周心里不大。下课铃响,斯鸣羽到老周办公室安安稳稳地上交了手机。
周霞翻看斯鸣羽交的手机,把正面背面都看了,才抬头看她。斯鸣羽站周霞办公桌边,两手绞着。
周霞笑了,笑得斯鸣羽有点难为情。
“斯鸣羽。”周霞叫她。斯鸣羽成绩还行,即便带了手机在周霞心里也不算个事。但她眼窝深,看人时就显精明,她又道;“你看着挺老实啊。”
“哼,没想到也很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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