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阵抱怨声中醒来的。
“为了你我甚至还点了壁炉，结果你又开始发烧，”模糊的人影在他视线里晃来晃去，“人可真是脆弱，太冷会死、太热会死、流一点点血也会死……”
“千万别咽气啊。”他唉声叹气地抱来一条厚毯，“尸体很难处理的。”
艾丹：“……”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你可以……把我吃掉……或者转化为魔物。”
冰冷的手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舒服得他低哼一声，想要让对方抚摸更多的地方。
“我不吃人，而且把圣所的骑士转为魔物，”尖牙魔物没好气道，“你是怕我被发现得不够快吗？”
艾丹犹记得自己昏迷前还在怀疑什么，他看到尖牙利爪的安德里柯感到违和，仿佛对方不应该是这个形象。
但漫长的昏睡过程里，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也想起了怎样和这只魔物相识，当他醒来时，他的思想已经完全与这个身份匹配，暂时失去了质疑的念头。
他叫艾丹，是一名圣所的骑士，他的职责是狩猎威胁人们的魔物。
但现在，他躲在一个魔物的住所里，认定这就是他唯一能信任的安全之地。
安德里柯煮了点汤，什么味道都没有，毕竟不能指望一个魔物家里备有调味料：“这还是怕邻居发现我从不吃人类的食物，才定期去买菜的储备呢。”
“魔物当得这么小心谨慎，真是太掉价了。”他一边喝汤一边点评。
对方好脾气地说：“这样才能活得久嘛。”
“活得久？”他语带嘲讽，“像只虫子一样躲在阴暗湿冷的石头屋里，饿到受不了了才会从醉到没有意识的烂酒鬼身上汲取一口腥臭的血，你就打算这么饥肠辘辘地过一辈子？”
魔物惊叹：“我的生活质量已经差到让敌人都看不下去了吗？”
艾丹气得将剩下半碗汤砸在地上。
短暂的沉默后，魔物俯下身收拾地上的汤汁与碎片。
艾丹也下了床一起收拾，不是愧疚，而是恐惧——他害怕惹怒对方，害怕这个魔物不再庇护他。
“别光脚踩在地上，”安德里柯对他说，“快躺着去吧。”
他重新回到了温暖厚实的被窝里，斟酌良久，说：“我是被一对穷苦夫妇收养的流浪儿。”
这番经历他已经对不同人说过许多次，以前说得多，因为复杂的环境里总有人因同情给他好处，后来说得少，因为他进入了圣所，那里面人人出身高贵，知晓他的来历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欺凌自己。
但不管怎样，他低微的出身被他当做可利用之物，他不断地向不同人讲述，让他们同情、理解和宽恕他。
安德里柯有没有被打动不知道，他将碎片收起来，清洗干净，放置在一边。
“你很没有安全感，”他说，“在你弱小时没有得到足够的庇护，后来照顾你的夫妇又不够强大。所以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为此你要爬到更高的位置，不能浪费一丝一毫的机会。”
艾丹不意外自己被看透：“是的，我的养父母太过愚蠢，只会低头闷声地挣取最微薄的收入，维持最低生活水平，像他们那样活着我一辈子翻不了身。”
“所以你也看我很不顺眼。”魔物恍然大悟，“我混吃等死的生活态度让你生气了么。”
他顿了顿，道：“也许吧，不过太有上进心的魔物危害性也会很大，为了居民安全，我希望所有怪物都像你一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所有魔物都这么老实，圣所还要骑士做什么呢。
有危机，他这样的人才有机会出头。
后腰与肩膀的伤势都很严重，而造成原因他也记起来了。
一个贵族，他定期参加圣所的募捐活动，提供不小的资金支持。
作为金主，他有权利邀请一位骑士为他提供贴身保护。
他没有选择出身高贵或者经验丰富的骑士，而是选择了相貌较好又没有家世的艾丹（不知道为什么，回忆到这里时他又感到些许违和）
等他独自到了贵族的家中，等待他的是对方充满淫、欲的脸庞与话语。
“我打伤了他，”艾丹麻木地说，“他恼羞成怒，派出自己的私兵追杀我，我在雨里逃了很久，只能来找你。”
为什么不向圣所求助，很简单，依靠家世的骑士们与那个贵族没有区别，他们不会庇护一个来自底层的孩子。在他们眼中，他就是个任人欺辱的玩物。
跟这些人相比，艾丹能相信的居然是一只魔物。
他与这只魔物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安德里柯摆开画布，调制颜料，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握住画笔，一点一点在纸上勾勒。
“我承认我们的初见有些误会，”他说，“我以为你是个准备跳河的绝望人，冒着被太阳直晒的风险想跟你谈点人生，谁知道你是圣所的骑士……我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坐在床上看他作画的艾丹又感到了轻微的违和，但安德里柯的话语让他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那一天，他被同僚们按上最危险最劳累的巡夜任务，彻夜未眠，精疲力尽地站在河边，有那么一瞬想要解脱自己。
然后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离危险的位置。
能被选为骑士，他是有一些实力的，又与魔物交过手，当即发现对他动手的不是人。
他们打了一架，安德里柯趴在他身上咬住他脖子时他放弃了抵抗，但吸了一口血后魔物放过了他，还为他买了早餐。
“你招待了我一顿饭，我也该回报你一顿。”安德里柯像做交易似的，将还热乎的面包塞到他手里，“祝你生活愉快。”
艾丹又冷又饿，真的吃了敌人递过来的食物，不光如此，他还跟着他的敌人，去了对方的居所，在那度过了荒唐的一天。
从那之后，他时不时就会拜访这座石屋。
这个自称是画家的魔物以画作谋生，他的住所就算让骑士团彻底搜查一遍也只能找到大量画具与颜料，他甚至还有专门的催稿人。
“你要知道魔物是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这种概念的，”他如此解释，“不过可以靠其他方式获得类似的感受，每次莫里女士上门，我都会感叹——死到临头的滋味真是美妙啊。”
艾丹无语地将枕头砸在他脸上。
他也旁敲侧击问过对方活了多久，但没有寿命限制的生物时间观念很差，算来算去算不明白。
罢了，艾丹最后只能想，安德里柯就像个长在没有阳光的石头上的苔藓，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多少人出生又死去，他还是这么活着。
于是他也没有了告发或者狩猎的想法，甚至觉得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地方让他在压抑的任务中喘口气也不错。
安德里柯一幅画完，问他：“你接下来怎么办？”
他收留了艾丹，但艾丹不可能永远跟他挤在这个阴暗的石屋里。
犹豫片刻，他说：“我还是要回圣所。”
那个地方的人恶心得叫他作呕，但他必须回去，否则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白费了，既然已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要走下去。
安德里柯没有反对或赞成，反倒是艾丹说：“等我回到圣所，作为骑士，我们还是敌人。”
“敌人？”魔物嗤笑，“你我能够和平相处，恰恰是因为你不是个合格的骑士。”
真正的骑士不会容忍一只魔物生活在眼皮底下，而他只是一个想要借助这个身份改变命运的投机者。
他没有等伤全部养好就离开，回到了那个他拼命挤进去又无比厌恶的地方。
运气还不错，贵族那件事没有再追究，据说是牧首出面压了下来。
不久之后，又有另一位贵族接触了他，并且提出想要收养他——确认对方人品可以保证之后，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
从小到大，他都是咬紧一切机会不放，成为某个贵族的继承者是一步登天的机会，绝对、绝对不能错过。
但在答应之前，他得先处理了自己的养父母。
再一次拜访石屋，艾丹告诉安德里柯：“我找了个解决麻烦的人，让他想办法不要让那对夫妇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没有说具体的处理方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给了对方很多钱，也许那对夫妇搬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不敢想象最坏的结果，但他依然要这么做，为了他的前途。
没有善恶分辨之力的魔物没有对他的做法作评价，只说：“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得到了。”艾丹回答，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他只感到疲惫，“我有了新的姓氏，以后也许还会换个更高贵的名字，再也没有人会轻视欺辱我了。”
安德里柯依然什么都没感觉，他用自己最真诚的语气说：“恭喜你。”
但还不够。
其实到这一步他可以满足了，他实现小时候的梦，吃穿不愁、受人尊重。
可现在的他又有了更多野心。
“我付出这么多，我不能止步于此。” 他有了身份，还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我要更多的功勋，让我登上更高的位置。”
积累功勋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击杀魔物，骑士团本就是为了对抗深渊设立，没有人会阻止他狩猎。唯一让他有所顾忌的就是安德里柯，他是在杀他的同类。
安德里柯对此欲言又止。
“我没把那些怪物当同类，”他说，“但我确实不希望你疯狂狩猎他们，与深渊接触得越多越容易被污染，我在担心你。”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在艾丹肩上留下一个印记：“这个标记可以保护你不被强大的魔物伤害。”
艾丹去查了资料，发现领主级魔物可以标记自己的祭品，安德里柯给他的标记没有那么强制性，但他无疑是个极其强大的魔物。
强大的魔物，却只想缩在角落里画画谋生？
……真是太浪费了。
当他的功勋积累到一定程度时，牧首召见了他。
“骑士团团长即将退役，新的人选尚未决定出来，”牧首很直接地对他说，“有不少家族已许给我丰厚的条件，可这个位置太过重要，我不想让一个废物坐上去。”
艾丹明白了牧首的意思：“您要我做什么？”
“无论用什么方式，”牧首说，“让那些家族明白他们的子裔没有资格与你竞争。”
牧首暗示他，可以采取任何手段，恐吓、威胁、伤害逼迫其他竞争者退出，但同时他也必须证明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接过骑士团的重任，否则牧首也不会让一个只会耍阴谋的家伙坐到那个位置上。
他需要一场让所有竞争者无话可说的胜利。
“我向您申请……”他将手搭在肩上，掌心覆盖了衣物底下的标记，“一瓶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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