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屋里就剩苏诤一个人，连丫鬟都出去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
“爹！答应我的‘流云驹’呢？城东马行的老板说那马今天刚到，金贵着呢，再不去就被王家那小子抢走了！我不管，我就要那匹！”
“急什么？爹答应你的还能跑了？不就是一匹马么，明儿就让人给你牵回来。”
“真的？爹你最好了！”
父子俩的谈话声传了进来，门轴吱呀一声，浓重的酒气先于人闯了进来，二人推门进来。
苏诤抬起眼。
这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见自己的父亲。
苏家主约莫三十许，身材魁梧，面部线条冷硬，方颌阔口，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俊朗。
只是他旁边还跟着一个男孩，锦衣华服，腰间挂着叮当作响的玉佩香囊，苏诤不认识。
他们进来了，男孩这才发现屋里竟然还坐了一个人，这人穿着下人的服饰，见他们进来，还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他眉头就皱起来了。
“喂，你是谁？”
苏诤：“苏诤。”
“苏诤？咦，你也姓苏？好巧，跟我同姓哎。”
苏正弘：“……”
苏诤：“……”
父女二人对视了很久，苏父终是皱起眉：“浩儿，这是你二姐姐。”
“二姐姐，哪个二姐姐？”
“是你外出游学的二姐姐。”
苏以浩：“……”他神情实在好不了哪去，他自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有个天才的姐姐。
——长姐苏见月漂亮聪慧，一等一的招人喜欢，父母将苏见月当成宝一样对待，万事都是顶顶好的。
有时候苏见月用的东西，比他用的还好上许多——他是真不想自己再有个姐姐。
况且……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苏诤一番，发现这人平平无奇，土包子似的，别说有苏见月的一半风采了，怕是连洗脚水也不配给大姐端的。
苏诤其实这时候已经打扮得很妥帖了。
她不是目中无人的性子，在到苏家登门之前，她就已经打理过。
她枯黄干燥的头发经过了修剪打理，她灰暗而破烂的衣服已经换成体面的棉料袍子，甚至因为城中灵力旺盛，脸上都挂住肉了，这让她看上去体面了很多。
只是看起来仍然很穷。
她头发上没有珠钗步摇，手腕间没有金银珠宝，腰间没有玉环玉佩，穷酸的说出去都叫人笑话的地步。
苏父仿佛没看见苏诤，目不斜视地绕过她，径直走到上座坐下。苏以浩立刻跟过去，紧挨着父亲站着，他撇着嘴，满脸不高兴地瞪着苏诤，瓮声瓮气地质问：“喂，你真是我姐姐？不会是骗人的吧？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我还有个什么二姐？”
“……”
“你是哑巴吗！问你话呢。”
“……”
“喂！”
“我也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少女的瞳孔比常人更浅，灰色的眸子在太阳光照射下反射出琉璃的光彩，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你！”苏以浩像是被她踩到了尾巴，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样跟我说话？”
“好了。”苏父揉了揉因酒意而胀痛的太阳穴，打断儿子的吵闹：“浩儿，去找朗达练功去。”
“可是……”
“去吧去吧。”
“可是爹，她……” 苏以浩不甘心，还想告状。
“去吧！” 苏父加重了语气，挥挥手，苏以浩狠狠剜了苏诤一眼，这才悻悻地转身跑了出去。
厅内终于只剩下父女二人，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
苏父仿佛这才注意到苏诤的存在，目光冷淡地扫过她，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冷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又过了好半晌，才带着酒气讥讽道。
“半年前，我派人到不知山请你回来你也不回，你高高在上，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我还以为需要为父亲自去请，你才肯回来，如今也就才一年不到，怎么？现在舍得滚回来了？”
苏诤听出来他在发脾气，就一句话也不说，等苏父冷言冷语说完了，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才开始说话。
“半年前，你派人去不知山，顺道为我指了一桩婚事，师傅说我年纪太小，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尽早完婚。”
“修炼之人长路漫漫，况且对方只是个半妖……”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苏父的脸唰的就沉下来了，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木桌上一碰。
“好好好，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你这儿，就是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仿佛我这个做父亲的是要害你似的？你既然觉得我要害你，为什么现在又滚回来作甚？”
苏诤抿了抿嘴角。
“是因为三个月前！你师父那破山头烧成了白地！你没处去了！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家！才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爬回来了！是不是？！”
“……”她绷紧了牙关。
漫山漫山的大火串上了天空，烧出了一整个浓烟滚滚，那乌黑的，被火光泼红了的天空燃了半夜，鼻尖又萦绕起火烧的糊胶气，腐烂气，尸臭气。
眼下……尽是漫山遍野，师父的，师兄师弟的……被烧煳了的……黑黝黝的，看不清脸的……残破的，断裂的……
死死攥着胳膊是师兄的手指，抬头一看是妖族的少年金色带笑的眸子，低头一看是少年血肉模糊的腰部，以及自腰部以下，什么都没有了的一片空白。
“小七……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到山下去，忘了这些，别再回来……别哭……”
“你听我说，你瞧见山底下的花灯了吗？好看吧，去走一遭吧，红尘集市，市井繁华，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忘了这些，去吧……”疼痛削着肉，扯着筋，仿佛粘在骨缝里，直达心底，久久不散。
回忆停止在漫天的血光里。
苏诤紧绷着嘴角：“是。”
苏父冷笑一声。
他把茶一口一口抿进嘴里，直喝了有半炷香时间，苏诤也直愣愣地站了半炷香。
苏诤回来时，还想着自己这个样子，家里人总要管一管的，毕竟是亲人，见她如此狼狈，总该……
“……父亲。”她终于开口，声音因紧绷而有些干涩，攥紧的手指指节泛白。
“不知山上的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师门数条性命，都是被歹人所害……”
“所以呢？”
“我……恳请您助我。”
“你是想借苏家的势吧？苏家凭什么为你出头？再说，”他冷笑：“你那师父，一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除了几本发霉的破书，还有什么家当？值得人大费周章去烧那穷酸山头？还是说……你那师父在外头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结下了死仇？”
苏诤猛地抬头，她看着苏父眼底的讥讽，咬着牙，喉间涌上腥甜：“你，不要胡说，我师父他悬壶济世，一代清名……”
“笑话，还一代清名，一个牛鼻子老道，沽名钓誉的占了山头，就敢自称什么什么门派了。”
苏诤咬牙不言，生气也忍着，苏父见她沉默，就以为她是服了软，他喝了口水，再一看，姑娘虽未长于膝下，但十四五岁的女孩正是亭亭玉立好时候，他心里怒意缓和了几分。
“罢了，先前的那些我也就不多计较，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当安分守己。”苏父说：“你如今也大了，年前给你找的那门亲事，你需仔细思量，对方虽说半妖，但仍是是大家族的幼子，配你，已经是绰绰有余，你嫁过去，也是你为苏家尽的本分……”
苏诤的心彻底沉入冰窟。她抬起眼，眸中是死寂的灰：“您要我……对师门血仇，置之不理？”
“混账！”苏父刚压下的火气“腾”地窜起，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乱跳！“愚不可及！那是天灾！天意！就算有人害他，也是他咎由自取！看看你这样子，十几岁也才到金丹，你能做什么！”他站起身。
“不如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学规矩，待嫁！也算你能为我苏家出一份力！”
苏诤指甲陷在肉里，气急，她猛地抓起自己手边的茶杯，狠狠掼向地面！
“砰——！”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苏父没料到，茶水就已经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告辞！”
“放肆！！”苏父猝不及防，勃然大怒！他身影如电，瞬间掠至苏诤面前。
“啪——”
苏诤只觉得左脸仿佛被巨石砸中，瞬间失去知觉，剧痛随即炸开！耳中嗡鸣如雷，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的摔在地上。
苏父居高临下，声音森寒：
“记清楚了，这苏家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说罢，拂袖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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