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昀幼时对冬天的记忆并不是寒冷。
母皇的寝殿内烛火盎然,九枝烛台经常亮到天明,他和妹妹阿玙总是在天亮时就被人带到母皇那里,那时妹妹年纪小,每每踏入蓬莱殿,母亲总是亲自将妹妹抱在怀里。
而后才抱着妹妹转过身,叫自己跟上来。
母亲的寝殿冬日时也温暖如春,他想着,大抵母亲的怀里也和寝殿一样是暖的。
靠近九枝烛台就和母亲抱着自己一样。
后来妹妹阿玙到了刚懂事的年纪,他们两个被母皇带到了神山上,神殿内那时不允许自己进入,年幼的周昀不知为何,只是觉得自己该在外面等着。
他觉得母亲和妹妹需要他,固执地觉得自己该在这里等。
那是周昀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比现在还冷。
他在殿外站了好久,宫使叫他去一边的暖阁等着,周昀就是不听,他就要等着母亲和妹妹一起出来。
不知道等了多久,最后天地万物消弭于一片嗡鸣与麻木之中,他的眼中一下天地颠倒,阵阵惊慌的声音淹没了他。
下人抱着晕倒的他去医治。
周昀那时想着,原来烛火微光和人的怀抱终究是不一样的。
原来冬天的冷,是可以冷透人的。
朔风和冷然的月色都远去了,就连九枝烛台的光火也远去了。
周昀睁开眼的时候窗扉透出一点淡蓝的微光,有一道模糊的剪影坐在他的床边,炭火噼啪絮语着余烬,室内温暖如春,他手脚涌动着一点燥热,就连膝盖也不痛了。
桌案上燃了一支蜡烛,周昀偏了偏头,想要借着这点火烛,去看坐在床边的人的侧脸。
乌色的发阻隔了他大半的视线,周昀眨了眨眼适应模糊的光亮,余光落到了那人修长如葱的手掌上,拇指那里,戴着一枚渗血的玉扳指。
周昀如梦方醒。
那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放下书转过身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周昀一滞,想要起身的动作瞬间止住,好半晌也没动。
“怎么,我的床太舒服舍不得起来了?”
周昀敏锐捕捉到舒砚话中的意思,旋即打量了一圈屋舍。屋内陈设简单,依然还是山上神庙的居室,只不过不是他常住的那一间。
“你压到被角了,我起不来。”
说着,他轻轻扯了扯被角,舒义明垂下视线,起身将书放到一边,周昀浑身无力挣扎着起身,舒义明平静看着他慢慢地靠在软枕上。
窗外天光迷蒙,一抹久违的金红擦亮了朱甍碧瓦,鼻息之间回荡着昨夜焚香的静寂。
雪停了,天亮了。
“周昀,”舒砚踱步至桌前,端起药碗背对着他,“你看,天晴了,即便始母娘娘发怒了,天还是晴了。”
他以为接下来的又将是一句嘲讽,已经做好了接受她冷言冷语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舒义明转过了身,端着药碗走到他的面前。
一碗乌黑浓稠的药尚还散发着袅袅热气,她将药碗递过来:“喝了吧。”
“这什么?”
“药,治病。”
“……我是问这是什么药。”
舒砚胳膊有些酸了,有些不耐地看过来,语气却仍旧冷淡,不过此时此景倒多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
“景珩长公子,药是大夫开的,请殿下原谅微臣不通医术,实在是记不住大夫说了什么。不过您一身的病,还是把药喝了吧。”
周昀蹙着眉轻轻咳了两声,苍白憔悴的脸色愈加难看:“你何必如此伶牙俐齿与我针锋相对?”
“周昀,”舒砚将碗搁在一边,“你到底喝不喝?”
药汁微洒,她的指尖沾染上了一些墨色的痕迹,微微的苦意在二人之间弥漫,或许是她放的动作有些重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迫使他们同时静了下来。
一阵细风顺着支开一点的窗缝溜了进来,风卷起青丝几缕,舒砚下意识侧过头去,几根发丝糊在眼睑上,于是她抬起手拨开头发,渗进指尖纹络的药汁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道青色的痕迹。
烟雨一样的青色,和她头发一样的颜色,和她眼底一样的颜色。
周昀怔然,看着她走到窗边合上窗子,窗沿上留下一圈碗底的环痕,那是药汁印上去的,原来在他没醒的时候滚烫的药碗一直放在细缝边上,冷风溜进来——药不至于太烫,也不至于太冷。
他好像不懂她,没有一时一刻懂过她。
这样一个外人口中暴虐成性的人。
这样一个张狂却又心细如发的人。
周昀拿出随身的帕子,在舒砚转身的时候,他将手帕递了出去,离舒砚不远不近。
只要她抬手,就能接过帕子。
但是舒砚没有动。
周昀开口解释:“你的眼睛旁边,沾上了药汁。”
舒砚一怔,没有一点窘迫也没有半分扭捏,伸手将手帕接了过来,二人温热的指尖有一瞬间相触。
“景珩长公子,多谢了。”
她抬手擦拭的时候又有些犹豫,见状,周昀伸手点了点自己眼角同样的位置,舒砚沉默着擦拭,就像他是她的一面镜子,可以映出她的心中所想和一举一动。
周昀垂眸,余光忽地瞥到了枕边的一本书上,似乎是舒义明在等他醒来的时候一直在看的,周昀略扫一眼,才发现那是一本残缺的琴谱。
书页泛黄,页边有些地方缺了边缘,词残缺不全,谱亦是残缺不全。
“这是残本?”周昀道。
舒砚动作一顿转过身来,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周昀翻书的动作,听他纳罕地问:“舒舍人还懂音律?”
舒砚通音律,她曾跟着父亲学习过不少,她的父亲一曲名震江南,否则也不会招来一段孽缘葬送下半生。
舒家真正的少主“舒义明”也懂略懂一些琴曲的,在秦楼楚馆里待的时间久了,再怎么木头也能懂个一二。
“自然是懂一些的,附庸风雅人人爱之,我也不过是个肤浅的人。”
周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有略微的变化:“是了,天枢城中最不缺你的故事,是我浅薄了。”
舒砚轻声一笑,天枢城流传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传言,周昀想到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也难为他。
“那景珩长公子可愿意说说,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这下周昀像是僵住了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干干巴巴说着:“无外乎家世如何,行事如何罢了,闲言碎语,不过如此。”
她的指尖划过有些年头的桌案,指尖拨过垒着的几本书。闻声闭目,唇边酿了一抹自得的笑意:“那他们有没有说过,是谁要杀我呢?”
长风叩击窗扉,唯余西风裂帛、火舌舔舐之声。
她睁开眼睛,乌色眼瞳是一片冰封的雪原,遍布不达眼底的笑意。
“……是我忘了,母亲早就将此事列为禁忌,想来不会有人谈论,也不敢有人谈论。景珩长公子,你觉得是吗?”
周昀垂下视线,怡然自定翻过一页书页,虽然没将书放下,但明显心思已经游离之外:“舒舍人,我只是天官台神使而已,你是朝臣,你之事亦是国事。”
舒砚应声说是,好半晌周昀又翻过几页,不无刻意地问着她:“只是这书为何是一本残谱呢,敢问舒舍人,可有奥妙?”
“能有什么奥妙,”舒砚压下翻涌的情绪,复又把碗端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垫着周昀的手帕,“良药苦口,等你好点了,我们该下山了。”
……
周昀翻书的动作停住了。
她手指白玉一样裹挟冬日的三尺朔风,腕间内侧因用力而绷起筋来。
这次,周昀知道自己没办法推拒了。
于是周昀垫着帕子接过药碗,墨色的药汁倒映着房梁,以及他探到碗边低垂的眉眼,像一汪湖泊,湖泊又倒映着湖泊。
呼吸间微起波澜,怎么也停不住。
他一点一点舀着送到嘴边,舒砚就站在一边,晨光大亮模糊了她的轮廓,舒砚逆着光垂眸看着他眉间因动作,而时隐时现的朱砂痣。
像观音一样宁静的侧脸。
一碗药见了底,舒砚接过碗放在一边,周昀苦得唇线紧绷,终于从那个只有两个人心知肚明的梦中清醒过来,嗓音微哑:“吉祥呢,我醒来后就一直没见他。”
舒砚没有立刻应声,周昀等得有些急,呼吸重了些。
此刻,舒砚才慢条斯理地说着:“他说景珩长公子没有蜜饯是绝对不会喝药的,现在估计满山头找呢吧。”
舒砚转身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看着他:“好像也没那么难伺候,还是你见人下菜碟?”
周昀靠着身后的软垫闭目养神,没有再搭理舒砚的意思。
舒砚临走之前顿住脚步,缓缓侧过脸,挑起一半的帘子,阴沉了脸色,裂帛一样的长风送来她幽幽的声音。
“周昀,那碗药味道好吗?”
如惊雷乍响,周昀猛地睁开眼,可留给他的只是舒义明扬长而去的背影,以及厚重的帘子阻隔了冬日的冷风。
阴恻恻的语气也随风而散,竟真的像是周昀的一场梦。
一场……厚味腊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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