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轻歌曼舞,浅斟低唱。
台下孙少卿家的儿郎坐在雅间内,眼前珠帘掩映,他那友人借着看戏的名头去会了心仪的姑娘,临走之前说什么都要那孙姓郎君帮自己遮掩一二。
说到此处,孙少卿语气不善:“我那儿郎天真烂漫,对人毫不设防,那小友和他年纪相仿……若早知道有那档子事,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让两个年轻儿郎结伴出去啊。”
孙郎君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他那小友几番言谢就溜了出去,孙郎君看戏看得正在兴头上,出钱点了一出戏,听得高兴了又打赏那些梨园子弟银钱。
他出手阔绰,很快就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在他隔壁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斐然郡主。
少年清润的嗓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斐然和几个友人喝到兴头上,隔着门板冲孙家儿郎喊了几句话。
听到此处,舒砚垂下眼眸,大抵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孙少卿说这事是一个月前发生的。
舒砚与斐然隔三差五就会见面,且她在朝中行走,多少也算是个天子近臣,对于此事竟然一概不知!
“斐然……”舒砚终于忍不住呢喃着,竟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少卿神色哀婉,时而夹杂着愤恨,却也稍纵即逝,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平静。
“斐然郡主相邀我那儿郎同席而坐吃酒,我那儿郎自然不同意,当即起身就要走,刚出门就被隔壁的斐然郡主拦了下来,连拖带哄的带到了房里。”
孙少卿掩面,语气沉沉:“屋子里一堆女人同席而坐,那些公卿家的贵女舒小君自然也都认识,大抵都知道她们行事如何。
“我那儿郎被人一番调戏,自然言明家世威慑,可我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在那些人眼中官职低微,斐然郡主也像是全然没听见一样,拉着他吃酒玩乐——”
舒砚听着,话语中糅杂了许多情绪,话至嘴边,终只有一句:“抱歉。”
这下换孙少卿一愣,她有些诧异地看向舒义明,后者端起茶盏神色复杂地呷了一口,眸中略带沉思,竟然像是在思考解决之策。
同时,只听舒义明道:“您可有想出什么办法来应对这件事?”
孙少卿问道:“舒小君为何不问我,我那儿郎后面发生了什么?”
只见舒义明摇头,轻声:“不论发生了什么,伤害都是实打实的,在你和令郎的伤口上撒盐,没有意义。”
孙少卿苦笑一声。
“我人微言轻,写了不少折子参奏斐然郡主,却都被人拦了下来,那奏折竟然一道也没有递到御前……”
舒砚凝视着她,试探问道:“所以,孙大人想要我替你把折子递到圣上面前?”
“非也,”孙少卿摇头,“孙某知道这实在强人所难,前些日子御史台一道奏章参上去,定山君一家不也毫发无损吗?以卵击石,便是如此。”
舒砚静静听着,前些日子的困惑忽然明朗了一些。
怪不得……
御史台那位言官与眼前这位孙少卿,似乎是同乡。
有关孙少卿家儿郎的事递不到御前,但换个由头便能让圣上看见。只不过参奏的名头变了,自然得到的结果也变了。
舒砚摩挲着袖口的云纹,想必孙少卿心里也清楚,想要扳倒斐然郡主,那么首先要扳倒她的靠山——定山君。
而定山君与当朝金翎首辅舒庆娴几乎为同党,二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拆不开她们的同盟,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
不对。
舒砚思绪翻转,几息之间便将目光定在了斐然的身上。
缭绫原是前朝朝贡之物,圣祖开朝时就废了朝贡的规矩,批判缭绫是奢靡无用之物。
这些话还是她在学习长姐的一举一动时,母亲闲谈与自己提到的。
那缭绫本是婉二娘赠给自己的,后面又发生了言官参奏斐然身着缭绫奢靡无度一事,身为金翎首辅的母亲又如何不得知——斐然成为众矢之的,本就有她舒砚的设计在。
可是母亲做了什么呢?
她身为定山君的亲眷、政治同党,竟然什么都没有做。
甚至,从来没有警告过自己。
舒砚攥紧了袖口,好似探得了什么。
母亲啊母亲,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乐于看到的吗?
你在放任我,去斗定山君这座大山吗?
……
舒砚回神,复问道:“我收了孙大人的消息,自然该有所回报,所以你今日约我至此,是想让我做什么?”
孙少卿忽然站起身,理了理衣摆,郑重长揖。
屋内清茶香气飘散,萦绕在舒砚的鼻息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又发了高热。
不知是痛苦还是怨恨在灼烧着。
她在怨恨什么呢?
怨恨自己为人棋子,还是为孙家儿郎谋不平呢?
舒砚撑着桌角站起,虚扶了孙少卿一把:“孙大人不必拜我,既是交易,那么我们彼此双方就应该开出公平的条件。”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目前的舒砚,在定山君面前不过也是一只蚂蚁罢了。
舒庆娴会放任她去给定山君添堵,但是如果舒砚本事不足,在定山君面前露了马脚。
那么她相信自己母亲的下一步棋,就是把自己舍出去。
“冒名顶替”这把双刃剑,维系着她们母女两端的平衡,若有一方失衡,那么另一端的人只要狠下心自断一臂,就能换得苟延残喘的机会。
舒砚不会做那个跌下渊涧的人。
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横行直走,她什么都要。
孙少卿被舒砚扶了起来,正色看着她,终于说出了目的。
“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让定山君和斐然郡主付出代价无异于痴人说梦。我那儿郎郁郁寡欢几度寻思,他说自己丢了家族脸面,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娘亲,也对不起我这个姨母。”
孙少卿深吸一口气:“他说,只要能全家族脸面,姨母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舒砚托住孙少卿的手忽然僵住了。
“所以,你想要……?”
“正是,”孙少卿苦笑一声,“愿舒小君从中说合,准我儿为其侧室。”
舒砚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她负手而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孙少卿没有脸面再求舒义明些什么,只是站在那和她对视着,两个人许久无言。
……
舒砚还是个垂髫小儿之时就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在黑与白之间游走的灰色,像是不能昭明的暗影,公正法礼很多时候并不会如约降临。
有的人为了正义,宁愿等得久一点。
有的人选择委曲求全,主动走向了那灰色。
细细密密的雨洋洋洒洒,舒砚从孙少卿那里拿了一把竹伞,手持伞柄破开雨幕。
下雨了,商贩收摊,路人回家。
她孤独地站在雨里,枯形灰心地任由斜风细雨吹进来,湿润的气息无孔不入,她整个人也潮湿了起来。
她好像看见了幼时的小丫。
父亲养的紫藤花也许开了吧。
她有些想念至亲的人。
单薄的伞骨在风中摇曳,舒砚攥紧了伞柄一步步走着,墙上张贴着告示,几乎已经要飘零进雨中,一半的字迹洇湿了。
疾风骤雨忽至,那告示飘落在舒砚的脚前。
她垂眸,在墨迹晕开之时匆匆看了一眼。
而后收回视线,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东市,竟然又来到了上次那家面摊处。
老板躲在棚子下面,正拿着一小块抹布擦着酱菜的缸,雨天并没有客人,她时不时哼着曲,手上动作缓慢许多。
雨中脚步声格外明显,婆子转过头,忽见一把竹伞划开雨幕,长身玉立的人若不胜衣,一言不发地站在那收了伞,随后才略一点头。
婆子很快认出她来,忙放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呦,女郎又来了,这样大的雨,快里面坐!”
舒砚在里面坐下,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了一枚碎银,推到了老板的面前。
“上次之事多谢通融,今日我来赎回我的东西。”
那婆子见这枚碎银,先是小小惊愕了一下,旋即面露难色:“女郎使得这么大,实在是给我老婆子出难题,您难不成要把我这摊子买下来?”
舒砚眼下两团乌青,疲惫难掩,收回手也不管那碎银子,只是说道:“收着吧,还得和您打听点事。”
老板上道,从衣襟内取出一样东西,摊开帕子,里面正是舒砚的发钗。
她道:“老婆子开面摊这么多年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的口碑?这金贵东西我可一直好好带着,就等着女郎来取呢。您说要打听事?那这钱老婆子也不算白收,一定给您说得明明白白的!”
舒砚也不急,她以手抵额,实在有些撑不住:“劳烦阿婆帮我煮一碗面。”
“哎,女郎等着,我给您加两个荷包蛋,再下点小菜,这菜是才从山上摘下来的,新鲜着呢。”
舒砚看着她择菜洗菜的麻利动作,眸光顿了顿。
面条下锅,沸水翻腾,香气四溢。
雨水的滴淅声连绵不停。
舒砚说道:“我要问你的,正是那山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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