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光炽烈，边易也不禁闭上了眼。
他是曾想过避战，曾想过不若就这样在林天赐发现他们之前悄然离去，不趟这趟浑水。
可方才短暂的交手也让他起了本就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战意。那些他不曾潇洒过的年岁，不曾体现出的张狂，如今在心底像是寻着缝隙的幼芽，一点点钻出来，带着磅礴的生命力顶破了桎梏，慢慢展现出原本的样子来。
边易睁开眼睛，一时有些怔忪。
避又能避去何处？他躲躲藏藏、一步三犹豫的一生，回想起来竟然没有片刻让他觉得可供追忆。最后都化作烟尘，消散在了死亡的阴影里。
重来一次，他下意识的寻着前世的轨迹前进，可他却忘记了，一样的性子只会让他的两次人生殊途同归。他该要有些改变。
他本就是少年人，就该有这样的心气。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褪去时，边易踉跄着站稳，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
两侧是由数不清的断剑堆叠而成的“墙壁”——长剑斜插地面作支柱，短剑与残片交错拼接，剑刃朝外，寒光照亮了边易的面容。连头顶都有悬着的剑簇，仅留一线昏暗天光漏下，在地面投出斑驳的暗影。
而前方是浓厚的发黑的雾气，和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令人胆寒的剑尖形状。
“飞白？方九洲？”他扬声呼喊，声音撞在剑墙上，只有沉闷的回响。
边易心头一沉，刚试探着迈出一步，左侧的剑墙却突然“活”了过来！
三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挣脱堆叠的剑簇，被蓝色剑意光芒包裹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嗡——
那剑意虽只剩残韵，却快得让人避无可避。边易侧身翻滚，剑刃擦着他的肩膀划过，带起一片血光！
可等他侧头去看，之间衣物破碎的边缘凝结了一片冰花，连伤口处都被低温冻结，除了那一瞬间的血液，再没有一滴能流出来！
他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深思，身后的地面突然窜出数道剑影！正是断剑的残片被剑意催动，如飞刀般射向他的后心！
边易旋身挥出兽骨，如臂指使的与寒锋剑意轰然对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的声响，隐隐有火星溅在剑墙上，竟一时间引动了更多剑器震颤！
他这才发现，每一次反击都好像会激怒这迷宫中的其他剑意，甬道两侧的剑墙正在缓慢合拢，原本两丈许宽的通道，此刻好似收缩了近一半还多！
顿时他明白过来，不敢再硬拼，借着剑影的间隙向前疾冲，时不时用兽骨与躲避不及的剑锋对撞，一时间这甬道里乒乒乓乓，每一声都让人汗毛直立。
……
庄飞白手中骨扇翻飞，几乎只能看到一道流光在他周身旋转，形成一道壁障。脸色苍白如雪。
他此时也有些狼狈。身上不少处都被剑锋割破。有些似乎被冻伤，伤处还带着一层冰霜，而有些地方，瞧着竟像是被火焰燎过一次，皮肉都皱起来。
若是仅有这样倒也还好，可他身上不少处的伤势瞧着更加吓人——被割破的皮肉下露出森白的骨头，那一身白色的衣衫也早已经被深浅不一的血液染红大半！
这里的比他想象中要凶险的多。
……
这里没有任何可以用以衡量时间的标准，边易没办法判断他到底在这里走了多久，又走了多深。他从未看到过尽头，只能一路顺着甬道的方向七拐八拐。
他从甬道中掠过，却突然觉得方才的余光中，有一柄剑颇为眼熟。
于是青衫男人又折回去，神色阴晴不定的看着那柄短剑。那剑的剑刃上依然有了几个豁口，剑柄确是他印象中的，鲜艳的红色……
“不会吧……”他抬头去看天，浓厚的雾霭遮蔽了天光。
这里……竟似乎是一座迷阵！而他方才应该已经来过这里了……
边易脸色难看，体内真气消耗的速度太快，这里的攻击几乎是片刻不停，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取了性命！且岔路越来越多，每一条都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空气中全然不同的剑意！
边易已然是专挑剑意最淡的岔路走，可即便如此，也难免中招。身上的衣衫越发破烂，连捆着头发的发绳都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割断了不知踪迹，长发更是许多处被整齐斩断，瞧着分外狼狈。
……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方九洲此时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他虽不善于战斗，但在逃命一途上还算有些优势。他有一门步法，轨迹诡谲且速度极快，若将他们三人放在一块，只论逃命，连边易都不是他的对手。
也正因如此，他可以以此避开大部分的剑光……可其中有不少柄剑却比他更快！甚至没来的及反应，就已经擦着他的身体过去。一路上险象迭生，此时腹部已然有了一个骇人的洞，被他暂时想法子止住了血。
他咬着牙尽量避开其他的剑招，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慌乱：再这样再拖下去……他十死无生！
……
边易又走不知多久，长久的、不停歇的战斗，让他的精神都有些迷蒙涣散。感官迟滞之间，肩膀处，从刚开始的麻木，渐渐传来让他无法忽视的剧烈疼痛。
噗。
迟钝的去看那痛处，却见一柄长剑此时正深深扎在身体上。那剑仍不知停歇，还要往更深处钻，势要将他贯穿才肯罢休。
手掌握住剑柄时还带着轻微的颤。指缝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深浅不一的血液染红，浅浅的红色顺着皮肤的纹理扩散开，绽出一朵朵的红色血花。
咬着牙，干脆的将那长剑拔出来，剑尖带起血，撒了一地。
将那长剑甩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一开始他还觉得此处恐怕是天剑宗留给弟子的试炼之地，可如今看来，这里是真正的杀阵——要将所有闯入的修士都埋骨于此。
若是能细细参悟其中每柄剑的剑意，对剑修无疑是天大的机缘。可此时众人都疲于奔命，自然也顾不上再琢磨这里头的玄机。
玄机……
他脚下一顿，骤然回身去看那柄剑。
说来也怪，那长剑被他拔出来后就失了灵性，躺在地上，有如一块废铁，再不见刚才的凶戾。
为什么？明明插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还恨不得能从前头进去后头出来……
和那些剑比，这一柄的区别是什么？
边易觉得自己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关键所在，只是那思绪跑的太快，他一时间有些没抓住。
随手抽飞一柄又飞来的断刃，那剑刃碰到兽骨被弹飞出去丈许远，却又锲而不舍的调转剑头，又朝他飞过来，断刃在空中时隐时现，显然是一种行踪诡谲的剑法。
“是错觉吗……”边易皱着眉，目光落在那冲过来的断刃上。
肩膀突突直跳，像是那伤口处长出一颗心脏一样，每一下鼓动都带起尖锐的痛楚。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沫，目光扫过周围的断剑。这些剑太“活”了。
攻击时候的决绝杀意，在重创他之后又老实下来……
他突然想起星宫，想起星宫那瑰丽穹顶下一排排的白玉修士。
修士的本命灵器与自身的联系是无比紧密的，剑修尤其如此。从凝练剑丸，到无数次天材地宝、真气心血的浇灌，若说这本命飞剑与剑修本身血脉相连也不为过。
一时间他抬头去看这看不见边际的迷阵，顿时豁然开朗。
他的想法没错，但也不算对。
这里不是冰冷的阵法机关，这些断剑也不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这是在那一战中殒命的上古剑修以魂祭器，在千万年时光中磨灭灵智，却留下了执念。
——杀，杀尽所有异魔，屠戮所有胆敢闯入这里的异族。
这是他们为了守护本宗修士和传承留下的最后一道屏障，一个用命堆起来的困阵杀局，却只针对异族。
他是人。所以那柄剑判断出了他的气息，在被他拔出来之后，安静下来，化为一柄废铁。
想通此节，顿时心中生出无限苍凉。
边易不再狼狈躲闪，反而收起了那根兽骨，将真气散成细密的波纹，带着安抚和浓烈的生命气息，从身体中扩散出去。
那柄断剑朝他俯冲过来，他却不再后退，迎着剑影踏出一步。
眼看断剑就要扎入眉心，可却在触碰到他的真气时骤然停滞在半空，颤抖着发出嗡鸣声。
第二柄、第三柄……剑的节奏突然乱了，数柄剑器悬在半空，剑刃微微颤动，像是在辨认他的气息。
边易试探着又跨出一步，果然那些剑器没有轻举妄动。
一时间场面非常诡异而壮观。
他每前进一步，都有数柄剑从剑墙上带着无尽杀意朝他冲过来，又在他周身不远处，似困惑般凝滞在半空。
而浑身浴血的男人只是慢慢的走，神情带着悲怆。
他漫步在剑雨里，一步步走过，聆听万剑嚎哭的嗡鸣。
又复行数十丈，豁然开朗。
本一望无边的剑墙渐渐从眼前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一条亮堂、干净的路来。
他笑了一下，可眉头皱着，一时间看起来倒像是哭——多么可笑的简单，他只需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人，就可以如此简单的走过这万剑杀阵。
边易站在出口处回身，看见那些残剑剑尖整齐的朝着他的方向“眺望”，驻守在它们本来的位置，不曾再离开一步。
他的肩膀很疼，也许是太疼了，竟觉得眼前有些湿润。
恭敬的俯身行礼，随后转身踏入那温暖的白光所在，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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