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抱朴不说话了。
“若你不说实话,本官便押你入狱,届时怕要再等上十几年才荣登仕籍了。”
对不同身份、性子的审犯连诱威的借口也不同。
只要不是多次犯案的老手,这些夸大其词的惩罚只能搅乱其心。
果然下一刻,冯抱朴就哭喊道:“不是我!我是恨钱显荣,也恨御状递不上去,可科考在即,便是京师的官坐不上回乡当个地方官也是官儿,再熬个几十年或许我还能回来,我为何要做自毁前程之事?”
“那你为何害怕?若再不如实招来,本官便要给你定罪行了!”谢聿礼手往桌案上重重的一拍,叫人胆寒。
但没人看到他微变的脸色,他眼下只十分恨自己手中无惊堂木,用力过猛有些痛。
冯抱朴心里斗争了一个上午,毫无招架之力,声音都哑了几分:“昨日我仍觉心中不平,想找钱显荣问问真相可他昨日却告假出去了。我心中郁郁难言,便想写信给他约他见上一面,但信没递出去又正巧碰到杨先生,杨先生叹我遭遇安慰我,又劝我不必做这些无意义之事,杨先生说便是知晓真的透题了又能如何?又或者没透题还不是要咬着牙继续读?后来我便担着他的面把信烧了。”
“等晚间,杨先生派人送来安神药让我睡个好觉。我那晚睡得早……”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有些惊恐,“后半夜我睡的不踏实,做梦魇了,我梦见我把钱显荣约到了一处荒芜地质问他是否跟主试官有勾结,钱显荣说有,我气不过想去揍他,没想到梦里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便把他杀害了。”
“后来我害怕极了便逃了出去,那梦做得逼真,可等出了那废墟我便眼前一黑,再次醒来便是学舍里了。”
“所以今早看到官大人们来,又听几个问完的学子聊天得知出了什么事这才忧心害怕。”
这故事说的精彩,虽不知真假但常熙明都忍不住给他是个大拇指,他若是写了志怪传奇,她肯定要买上几本来看看。
而姜婉枝则是有些心疼的看着满头大汗的书吏,这活可真不轻松。
谢聿礼没什么情绪,问:“你昨夜在哪?可有谁替你作证?”
“我昨夜在学舍。和其他学子一样更鼓后入睡,五更后起来。”
正逢此时,门被敲响,外头传来一道男声:“谢大人,供词勘核好了。”
谢聿礼立马说:“进来吧。”
陈登推开门进来就看到中央跌倒着一个男子,他又不动声色的撇了一眼角落里的常熙明和姜婉枝,这才把册子递过去。
虞黔在审问时陈登便去外头调查那些供词的可信性,尤其是他们说的自己不在场证明。
谢聿礼拿过去翻了翻,找到了冯抱朴那一页后看了几行便把目光放在冯抱朴身上,他厉声质问:“冯抱朴你好大的胆子!你同舍生昨个半夜起来喝水可说你的床榻上没有人!”
此话一出常熙明和姜婉枝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双眼都一眨不眨的盯着冯抱朴,生怕他再撒什么谎来。
“不是的大人!若我真的失手杀人我一定会首罪的!何况我并不清楚的记得是在哪里杀了他的!那是个梦啊!是个梦!”
“你杀了几人?”陈登问。
冯抱朴哭天抢地:“大人明鉴,小的没胆杀人!”
“你在梦里杀了几人?”陈登换了个话。
冯抱朴哑声:“就钱显荣。”
谢聿礼眉头紧锁,不管那是梦是真,冯抱朴敢说出来何必隐瞒杀害另一人之事?
不过他这些话还不能完全研究明白,是以直接按照章程,陈登开了门喊来几个大理寺的人说:“冯抱朴迄今嫌疑之重,将他带回大理寺继续审。”
冯抱朴听到这话挣扎着站起来却被衙役左一边右一边的架着出去,冯抱朴哭着喊着说不是自己。出去时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杨志恒,他哭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真的不是我啊!”
杨志恒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舍不得这样聪慧的学生无辜受冤,他往里头一看,陈登走出来,率先一步说:“先生不必忧心,兹事体大,主试官被杀害的消息不胫而走,为平学子怒意陛下有意将春闱放后,若冯抱朴真的无辜,大理寺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受旨办案的人都这么说了,而且一点都没有官架子,杨志恒忧心忡忡的望了一眼越来越小的人影,最后咬着牙道:“还望大理寺能还我们国子监还冯生钱生一公道。”
陈登向他作揖。
之后谢聿礼继续审人,但也没有再问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过冯抱朴说到了安神药,谢聿礼几人便去了冯抱朴的学舍里看了看,那放熏药的炉子里的安神药燃尽,早已没了可循之处。
众人里里外外的寻了个遍也已到了申时,一众人便在国子监官员的目送下离开。
长庚在外头牵着马等了许久,见到来人终于松口气,他将马还给姜婉枝和常熙明后就大步上前道:“少爷。”
谢聿礼微微点头,对身后的虞黔陈登道:“冯抱朴要细细审了,此梦做得如此逼真倒不像是梦了,再看看他和秦楚思可有什么书信往来过。”
虞黔点点头先一步回大理寺。
陈登问谢聿礼:“大人可要回衙门?”
谢聿礼摇摇头:“我去钱宅看看。”
陈登上了马,三人正要赶路时谢聿礼忽然想起什么,猛的回头,便看到姜婉枝已经坐在白马上,这架势是要跟他一块儿走。
再往边上一瞧,常熙明和她的枣红马早已没了踪影。
“常二呢?”谢聿礼下意识问。
姜婉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如实回答:“回去了呀。”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还要给大人您打打下手呢。”姜婉枝微微一笑。
谢聿礼头痛:“你也快回去吧。”姜三真是比常熙明还不着家。
“可有我在或许能发现什么呢?我还有发——”
话还没说完,谢聿礼就说:“方才带你俩进去已经是我最大限度,你若是喜欢在外头玩,找朱明霁去,左右他职位闲,可以带个你。”
姜婉枝一呆,觉得谢聿礼说的有道理,走神的片刻前面的几匹马已经没了踪影。
姜婉枝回过神来气鼓鼓的骂:“真是冷酷!我明明在屋子里有发现,也不等我把话说完。”
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姜婉枝气冲冲的骑马往姜宅去,两日不归家她还真有些累了,得回去睡个觉。
常熙明也没多久就到了府上,先去花厅见了赵湘宜常老夫人等人,赵湘宜有孕不能沾晦气,常熙明就简单的糊弄了下今日行踪,随后便在绿箩的伺候下沐浴上榻。
左右在里头也没瞧出什么名堂,反倒是愈发觉得和科举舞弊脱不了干系,以防万一,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她还是不要多有接触才好。
——
申时末的日光将钱府门廊染成琥珀色,谢聿礼和长庚立在门槛外,叩门环的铜声沉沉透过门板。
片刻后老仆拉开半扇门,钱万贯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他身后前厅的雕花屏风距大门约三丈,穿堂风里浮着若有似无的啜泣声,钱夫人素白的裙角在屏风阴影里微微晃动。
钱显荣的身份是国子监的学子认的,是以告知钱家的人也是等尸体被搬到巡检司公廨后。
“钱老爷。”谢聿礼亮明腰牌,靴底碾过门槛时听见钱夫人突然拔高的嗓音:“大人!我儿尸首何时带回?”她的肩头因克制悲恸而微微颤抖。
“令郎尸身尚在巡检司。”谢聿礼走进去回答,“本官此番前来,是想问令郎可曾与人结怨?家中最近可有人结仇?令郎或是行事有何异常?”
前厅的安息香烧得正旺,八仙桌上的青瓷瓶斜插着几枝枯莲。
钱万贯沙哑着声音:“小儿在国子监潜心向学,绝无仇家。”
他目光落在桌角的茶盏上,指节无意识地蜷缩。
“昨夜令郎可在家中?”谢聿礼突然发问。
钱夫人的抽泣戛然而止,钱万贯喉间溢出干涩的笑:“昨日的确因家中事给他告了假。一切无常,昨个他便早早入睡今早我起身后便没见到他还以为是春闱在即,早早回了国子监……没想到这一别便是……”
话未说完,院外马蹄声如鼓,八名锦衣卫撞开角门,玄色披风卷着沙尘涌入院落。
一队人守在厅门外,为首之人还带着个千户进来。
谢聿礼双眸望过去,那为首之人身后的锦衣卫千户不是去岁想要告他的常斯年又是谁?
他挑了挑眉,锦衣卫老大指挥使办差竟然独独带着个千户。
领头指挥使唤毛襄,他刀刃般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在谢聿礼身上:“谢少卿也在。”
短短一声招呼,也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毛襄直接将绣春刀鞘磕在地毯上:“秦楚思疑似舞弊,听闻今早令郎和秦大人死于临平公府内,来查钱府账本。”
毛襄说的极为冷酷,说起死人就像是在说今个吃了什么,丝毫没有对对面痛失爱子的怜悯。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钱家人如何处理,门外的千户似乎就跟接到了命令一样闯进宅内各处,翻出帐房里的账本来。
钱万贯整个人都不好了,红肿的双眼中带着滔天的怒意,可对面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他一个商户如何敢反抗?
本想着纳捐入监求祖上荫庇荣儿能做个官儿没想到却……
钱万贯咬着牙看着这群人把自己的家翻的一团乱麻。
锦衣卫很快就捧来了账簿,毛襄接过翻检时,常斯年立在旁侧静观。
纸张在指间翻过的声响里,钱万贯反复摩挲着腰间玉带扣,钱夫人则攥紧屏风边缘的木雕,指节泛白。
约半盏茶功夫,指挥使将账簿甩在桌上:“看来秦大人舞弊和钱家没什么关系了。”
主试官敢在天子眼下行灭族之事要么是财要么是权。
秦家他们一无所获,今又听到了秦楚思和钱显荣死在一块的消息便立马赶了过来。
却没想到又没什么收获,毛襄暗暗叹口气。
谢聿礼却在此时接过账簿,指尖碾过内页纸边,在外头透进来的日光下翻看起来。
毛襄侧过身便看到了一旁的常斯年,真不知道这些千百户里,为什么陛下让他带着这位常大少爷同办案,他在边上呆着跟狗腿子似的,一点用也没有。
他是不喜常斯年的,因为常斯年和蔡云祥走得近,而他作为领头上司能看不出来蔡云祥的野心么?
一个毛头小子想越过他头上去?他冷哼,笑话!
他多看了几眼常斯年,见这人还盯着那账本看,心中不免嗤笑,刚想说走时,常斯年突然伸手按住账簿。
与此同时,谢聿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等等。”
毛襄转头,阴鸷的目光转向谢聿礼。
谢聿礼看了一眼按住册子的常斯年,常斯年也正望着他,一脸严肃。
常斯年翻开封皮细细摩挲下,旋即放开手道:“这整本册子都新得蹊跷,连装订线都没起毛,是新装的。”
谢聿礼眼皮一掀,手指某处:“ 一月页内此笔五千两支出处泛着微凸的描补痕迹,钱老爷这是又换册又修补,掩什么呢?”
谢聿礼和常斯年同时发现不对,毛襄一边暗骂自己心粗竟被两个后生比下去,一边又恼怒这钱万贯欺骗他。
毛襄猛地踹翻椅子,绣春刀“噌”地出鞘抵在钱万贯喉间:“老东西,当锦衣卫眼瞎?册子重做过手脚,这笔钱到底去哪了?”
场面混乱,钱万贯身子都僵住,话语卡在喉咙里,钱夫人一看就尖叫着扑上来,被两名校尉架住,发间珠翠散落一地。
钱万贯脸色灰白如纸,冷汗顺着下颌滴在账簿上,在描补的墨迹处晕开细小的斑点。
“是上月……”钱万贯终于在刀锋的寒意里崩溃,“小儿从库房拿了钱,我问他只说急用,我……不知作何用途。”
“我怕受到牵连这才——”
“带走!”绣春刀寒光一闪,不等人把话说完,两名千户上前架住钱万贯双臂。
他挣扎着回头望向瘫坐在地的钱夫人,发间束带不知何时散开,灰白的头发凌乱地糊在脸上,被粗暴地拖向门外。
钱夫人被人放开后疯了般扑过去,裙裾扫翻地上的银簪,尖锐的金属撞击声混着哭喊:“老爷!我的儿没了,你也……”
她的声音被门槛截断——常斯年在前,一脚踹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夕辉裹挟着沙尘灌入院落,钱万贯的玄色锦袍在夕照中渐渐缩成小黑点,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珠翠,在青砖上泛着冷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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