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没下雨，久违的好天气。
日光软融融，晒在人的身上，把无形的霉菌拍散。
柳让昨天歇得晚，好在睡得沉，长夜无梦，直到闹铃声划破天际，头不疼，眼睛不酸，一反常态神采奕奕，赶早到了公司。
放下包，拿出水杯放在桌面，打开电脑，开始回忆昨天的思路。
一直到中午那几个人都没来找他，也许他删删改改的方案通过了，柳让松了口气，不用再被麻烦找上门。
从屏幕上挪开脸，隔了厚厚的头帘，不动声色观察不远处正按着别人脑袋嬉笑的寸头。
那个人叫梁文斌，听说是个暴发户，脾气很差，喜欢拿人当乐子，出现在这个小公司的原因不得而知，不过出现在这的方法……
人的细胞也张了眼，对于他人的注视总是敏锐的，柳让深谙这一点，所以他在对方察觉到自己之前挪开了眼。
张文斌挤开了原本该在那岗位的员工，大摇大摆飞进了陈广深手下的部门，陈广深手下的员工自由度还算大，反正他轻易不会对员工进行背调，也不怎么约束他们，能给他赚钱，他就不会管你三七二十一，张文斌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
柳让趴在桌子上，脸肉受到挤压而鼓起，他张嘴，轻轻咬住自己凸出的腕骨。
他工资很低，在A市这样一个国际都市，每个月只有四千，公司员工主要靠绩效挣钱，有能力者得之，一天下来，他这么个底层员工其实没什么事可做，无人打扰的话，没有附加烦恼，他就盯着电脑发呆，领导路过他就假装忙碌，其他时候拿出平板写写画画。
柳让生长在S市，S市人口味清淡，来A市两年都没适应这里重口的饮食，一想到第一次到员工食堂，兴冲冲去大菜，结果看到一堆红艳艳的东西，柳让心里苦水直流，但有苦难言，他连个谈心的朋友都没有。
嘴巴与手腕分离，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水印。
他拿纸巾擦了擦。
打开手机看了眼余额，还剩一千多，马上月底了，要交房租，爸爸会给他发三千块钱，加加减减，还剩两千多，家里的冰箱又空了，买了东西，这个月差不多又没存下什么钱……
柳让叹一口气，整个人都蔫了。
他好像没有买什么东西吧。
钱都去哪里了呢？
他还是得适应一下这里的生活习惯，各种层面上，开销太大，总不好一直收爸爸的钱，弟弟马上要读大学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正午去到餐厅，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慢慢吞吞扒餐盘里的菜，他白皙的脸颊被菜叶和大米填充得鼓起，咀嚼的速度很慢，整个人都懒洋洋，好像早上的精气神都耗尽在了早晨。
“这不是柳让嘛，之前不都去外面吃，今天怎么屈尊降贵来食堂了？”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柳让嘴里还咬着菜，听到声音加快了速度，全部吞进嘴里，咽下去了才抬起头看。
又是张文斌。
他又要找自己的麻烦吗？
柳让眼睫毛轻颤，无意识扣弄桌皮，指尖打着抖，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捏成拳，藏进了桌下。
寸头长腿一伸在对面落座，餐盘大喇喇往桌面一搁，不锈钢和塑胶桌布擦碰，发出刺耳的声音，柳让的餐盘被他的挤到了，溅出几滴红油，飞停在柳让的鼻尖，像给他点了一粒痣。
柳让偏开头，没张嘴乱七八糟嚼几下，沾了辣椒油的嘴唇被辣得肿胀，饱满而富有光泽，像某种蜜桃色的糖果，被人舔了一舌头，浸满口水的那种，看着很令人有食欲。
张文斌不经意的一抬眼，目光定在了那点红色。
他作势要伸手，想把那头盖子似的焊在柳让脸上的刘海撸上去，头发扫帚似的扫来扫去，油都沾了上去，脏死了。
简直碍眼。
柳让脸色一白，以为他要拧自己，瑟缩了一下，端起盘子腾一下站起：“……我，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再见。”说完就跑了，跟有洪水猛兽在后头追似的。
张文斌无语半天，就着坐姿抬起一条腿踩旁边的座位，骂了几句。
今天没吃早餐，中午摄入的食物又重油盐，在工位坐下没多久，肚子忽地抽搐，他按压了会，觉得好受了点，没过多久又开始一卷一卷地痛，眼前越发模糊，正想去洗手间，就在这时，梅姐来了。
白梅是隔壁部门的主管，跟陈广深很熟，两人频繁串门，刚开始还有人传他们谈恋爱。
“——笃笃”
“各位，来任务了，都打起精神。”
“是梅姐啊，下午好，陈主管又出差了，麻烦你跑一趟。”
“小事，”她没说废话，直切正题，“这次的合作方是一家上市公司，资料已经发到工作群了，可以点开看看。”
“接下来你们自行组队，一共四个组，每组五个人左右，五天后把文件上传给我，时间紧任务重，这次机会来之不易，我们老板争取了很久，对你们委以重任，希望你们能把握住机会。”
“尽早上交吧，我会给你们修改部分参数，别到了最后期限才磨磨蹭蹭找补，我不会再帮忙。”
“周六下午各组队长上会议室讲解，具体时间待定，我和几个主管会选出最合适的。我收到消息，准确性不保证，说是到时候主办方的boss会来巡视，各位请做好心理准备。”
“那边那个，”白梅一眼望去，所有人都昂首看来，五颜六色的头发，脸上多多少少有点野心，但到了办公区边角，明显缺了个脑袋，不亚于一排“凸”字里，其中一个少了那头顶的两笔，想看不见都难。
她推了下金丝边框眼镜，指着趴在桌面的人，声音冷了几个度，不悦道：“你，明白了吗。”
忽远忽近的声音响在耳畔，柳让几乎痛晕了，根本听不到。
之前他给带了早餐的女生小声喊他，半天不见他有反应，白梅察觉出不对劲，走过来推推他。
柳让身子一歪，被她眼疾手快扶住。
其他人默不作声地围上来想看是什么情况，他们在现实里还没见过真有人晕倒，白梅一个手势制止，转头镇静道：“愣着做什么？喊救护车，都别挡道，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
急救铃急促而尖锐，十字路口几辆车让出位置供救护车通过，绵延了一路的铃声终止于市医院门口。
柳让再睁眼，刺目的灯悬在眼前，过于惨白得天花板激得双目湿润。
一道清冷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醒了？”
柳让眨眨眼睛，偏头看向床沿，白总管正端坐在一张板凳上，眼神淡然地与他对视。
他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手以不容反抗的力度按了回去。
“没力气了就乖乖躺着，这是你的病例单，”床上的青年一脸恍惚，白梅在对方素净的脸徘徊半晌，垂眼看手中的白纸，音调刻板，毫无波动，“大概意思是你夜熬久了，睡眠严重不足，也不锻炼，免疫力下，缺铁，缺维生素D，今天还吃了不该吃的，急性肠胃炎犯了。”
她放下病例单，提起包走到门口，回头：
“既然没事，那我就先回了，我已经联系了陈主管，你上司给你批了三天假，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好好照顾自己。”
柳让正想开口，太久喝水，也很久没吞咽过，冷空气吸入肺，刀绞般的钝痛在喉咙里撕扯蔓延，他捂住口鼻呛咳，一发不可收拾，眼泪都呛了出来。
晶莹的泪珠顺着颧骨轮廓淌入额角，濡湿了一小片鬓发，他艰难地侧过身，蜷成一团，用被子蒙住自己，这才好了些，总算止住了。
白梅见状，回去给人倒水的想法歇下，转身走出病房。
柳让现在没什么力气，躺了没一会，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窗外旭日东升，他的嗓子黏满了海绵似的干。
隔壁床的病友被一道帘隔开，呼噜声震天。
柳让揉揉太阳穴，一时间还没适应陌生的环境，以为撞了鬼，缩进被子，缓了几秒，刺鼻的消毒水味被大脑接收，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医院。
白梅把他的手机和包都拿了过来以便联系，手机正插在床边充电，电已经满格了。
他按开屏幕，眯眼适应了下才慢吞吞点开绿泡泡。
首先是工作群，两百多条未读消息，柳让一直滑到最上面，没看见有出现自己的名字，他细微颤抖的手指顿了一顿，仿佛卸下了看不见的负担，手指不再颤抖，滑动的速度肉眼可见轻快了许多。
同事们已经结好了队伍，自己被批了假，这次的奖金又与他无关。
虽然他知道，即便他没生病也没他的份，但他还是有点难受。
退出工作群，一个红点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个他备注了“严崇”的人给他发了消息，头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茉莉，花瓣还沁着水珠，很具一番鲜活滋味。
柳让看一眼，又看一眼，小心翼翼地点开头像，放大了看。
花的中央有一只死掉的虫，因为很模糊，所以头像的主人可能没看出来。
柳让：“……”
“叮咚”一声，对面又发来消息。
【严崇】：（小猫撒泼jpg.）
没到一秒，消息被撤回，柳让恰巧停在聊天页面，将这条消息收归眼底，他有些惊讶。
上面那条消息在问他下班到家了没，昨天晚上九点整发来的。
柳让没怎么注意这个时间点，瞄一眼对方的头像，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不回消息这件事。
【严崇】：抱歉，我侄子拿了我的手机去玩，看到我来了就删了，他没发什么不该发的吧？
正辛苦码字的柳让：“……”删掉删掉。
【柳让】：没有没有，只是在向我打招呼，诺诺很礼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柳让】：诺诺醒得这么早啊。
【严崇】：嗯，小孩醒睡都不定时，早一个小时就醒了，他父母又是大忙人，不在家，他现在闹腾得慌。
这句话说得幽默，柳让抿着唇轻轻笑了一下。
对面又说。
【严崇】：现在才六点，你也起这么早，去上班吗？
旁边突然传来大声的咳嗽，嗓子眼儿里糊了痰，咳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脏器也咳出来，柳让心惊胆战，掀开被子下床探看，打开手机的灯照明，发现对方面色青灰，呼吸急促，忙按响床铃，医生匆匆赶来，而柳让早就躺回床，听那头传来的呢呢嗡嗡的讨论。
好在没什么事，只需要把痰清理吸出来就行了。
柳让继续看手机。
【柳让】：不是，这几天不工作了。
【严崇】：出了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发来一个猫咪悄悄探头的可爱表情包，柳让不禁用食指戳那只小猫咪，惊喜地发现猫咪居然会做出回应，摇了摇身后的大尾巴，勾住他的指尖，柳让张大眼眶，好像自己的手指真的被毛茸茸圈住，一时不敢动。
他暂时把难过搁在了角落，颇为轻松地回答对方，如果他能细心思考，可能会发现自己居然正和一个只见了两面的男人融洽交谈，伸甚至不会考虑自己哪句话说得是不是会让人误会，这对以前的他而严根本就不可思议。
他挑挑练练，选了个合适的表情包。
【柳让】：（仓鼠忧愁jpg.）
【柳让】：生病了，没去公司，主管给我批了假条。
【严崇】：严重吗，现在还难不难受？
柳让摇摇头，同时回复。
【柳让】：肠炎而已，很快就好了，你们A市的菜太辣，我还有点不习惯。
对面发来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包。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会发些与自己本人极度违和的东西，柳让翻了个身，脚尖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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