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奸杀”二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阎政屿的眼底。
这一瞬间,阎政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耳边病房的嘈杂,消毒水的气味,全部都急速褪去,整个世界里都只剩下那几行触目惊心的字。
和眼前这个穿着普通,面容甚至带着几分憨厚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被撞了一下,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刚想要张嘴说些什么,目光却突然触及到了阎政屿身上的那身橄榄绿警服。
他的眉毛狠狠一跳,到了嘴边的话语被强行咽下去,梗在喉咙里,化成了一声极其压抑,却又带着些许恐惧的嘟囔:“真是晦气……”
他仓皇的躲开视线,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等等!”
阎政屿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年轻男人脚步一顿,疑惑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回过头。
阎政屿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作为一名曾经的刑警队长,他毕生信奉的都是铁一般的证据和严谨的逻辑,他从未相信这世界上有超脱现实的存在。
可此时此刻,这个信念在土崩瓦解。
他确实死了,又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醒了过来。
而他所看到的,1375天前,昌安镇,王玲玲……
这名字和地点在他刚刚接收的原主记忆里没有任何痕迹,这绝非原主所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自身带来的某种异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阎政屿的心中升起。
如果这些文字是真的呢?
如果真的有一个叫张农的男人,在三年多前,在另外一个镇子,残忍的杀害了一名叫王玲玲的女孩?
那么,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逍遥法外,手上沾满鲜血的杀人犯!
他必须要证实这一点。
“张农。”
阎政屿准确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他说话的音调不高,却仿佛是在寂静的走廊投下了一颗炸弹,年轻男人整个人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
他像见了鬼一样瞪着阎政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头上带伤的年轻警察!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阎政屿将他每一个细微的惊恐都尽收眼底。
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对方这剧烈的,源自于本能的恐惧,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所看到的信息,是真的!
阎政屿忍着伤口的阵阵抽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往前逼近一步,身体像一堵即将倾覆的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怎么?很意外我认识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我记得你……好像来自昌安镇。”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间变得尖锐,语无伦次的快速否认:“什么昌安镇,什么张农,没听过!不认识!你……你这个人奇怪的很!”
他不敢再看阎政屿那双仿佛能够看穿他所有秘密的眼睛,猛地转身朝着医院走廊的尽头疯狂跑去。
阎政屿没有立刻去追。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
走廊顶灯昏黄的光线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阎政屿微微眯了眯眼睛。
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多的证据。
但没关系,不急。
他不会让张农逃跑太久的。
王建明拎着取好的药迟几步走进病房,目光还若有所思地瞟向张农消失的走廊方向,随口问道:“小阎啊,刚才那人……是你熟人?”
“不是,就是刚在门口撞到了。”阎政屿轻声应道。
王建明便收回思绪,不再多想,转而忙活起来。
他一边给阎政屿倒上温水,一边将药片仔细分出,嘴里又开始絮絮叨叨:“你说你,年轻人可不能光顾着逞强啊!瞧瞧你这脸色,再瞧瞧这身板,本来就够瘦的,这回又流这么多血,可得好好补回来……”
“王叔,”阎政屿抬起眼,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刚才撞我那个人,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王建明手上动作没停,把水杯递过来,顺着他的话回想:“脸?大概瞅了一眼,普普通通,没啥特别的。”
他说着话,又开始紧张起来:“他撞你一下,把伤口碰着了?”
“不是,”阎政屿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慢慢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他有点怪。”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专注的看着王建明:“您经验丰富,看人也准,有没有觉得他头上,或者脸上,有特别扎眼的地方?”
“或者说有没有让您一眼觉得……这人身上肯定背着事的特征?”
老王闻言,摸着下巴回想了一下,随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说刚才那人啊……我看着挺普通的啊,老实巴交的,穿着件灰扑扑的工装,样子再平常不过了,要不是你这一问,我压根不会多注意他。”
他给阎政屿掖了掖被角,语气轻松: “这种人街上一抓一大把,看着就是个本分人,不像会惹是生非的,小阎啊,你是不是伤着头太紧张了?”
阎政屿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王建明这番朴实无华的描述,反而让他心中的疑云彻底落定。
那血色的文字,确实只有他一人能看见。
王建明慈祥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现在就别再琢磨这些了,再不对劲的人,也得等你把伤养好了再说。”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阎政屿低声应和,将水杯握得更紧。
病房里,王建明的关怀依旧温暖,但阎政屿的心却沉静如水。
所有人都被张农那副老实人的外表蒙蔽了,包括经验丰富的王建明。
躺在略显坚硬的病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属于九十年代的模糊市声,阎政屿缓缓闭上眼。
可那几行血字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
阎政屿的伤有点严重,需要住院三天,午饭时间,护士送来了清淡简单的病号饭。
一碗稀粥,一个馒头以及一碟咸菜。
九十年代初,物资仍不富裕,这已是医院能提供的标准餐食。
饭食吃起来没什么味儿,甚至还有些剌嗓子,阎政屿机械性的咀嚼着,味同嚼蜡,却又强迫自己吃完每一口。
他看到床头王建明送来的咸鸭蛋,便拿起一个,友好地递给同病房的中年男人:“李叔,您加点这个,有些咸味好下饭。”
姓李的中年男人受宠若惊地接过,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哎呦,这怎么好意思,谢谢你啊小阎!”
阎政屿顺势打开话匣子:“您在这儿住多久了?”
“快一个礼拜喽,”老李是个健谈的,自顾自的说道:“我是县化肥厂的工人,年轻的时候扛几袋化肥都不带喘的,现在老喽,不中用喽,一袋化肥就把腰给闪了。”
“工人好啊,劳动人民最光荣,”阎政屿竖起一个大拇指:“你这瞧着还是挺年轻的,我觉得再干二十年都不是问题,化肥厂的工人可了不起咯,李叔是本地人吗?”
老李被逗得哈哈直笑,他摆了摆手,故作谦虚:“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我是昌安镇的,娶了个好媳妇,才能在这县城里当个工人。”
昌安镇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阎政屿指节微紧,面上仍然从容:“昨天我在病房门口撞了个人,长得和李叔有点像,是您的亲戚吗?”
“穿一身灰褂子,戴眼镜那个?”老李闻言,脸上露出有与荣焉的笑容:“那是我媳妇儿家的侄儿,张农!你别看他穿的朴素,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有文化!”
“现在这小子在咱县的农机局上班,是正经的干部身份!天天跟文件材料打交道,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可有出息了!”
大学生,干部。
阎政屿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张农,比他想象的隐藏得更深。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体面工作的文化人,与他看到的血腥罪证形成了极其骇人的反差。
他正欲再旁敲侧击,王建明提着热水瓶走了进来,见他又在“闲聊”,忙打断道:“小阎,医生让你多静养,少费神说话。”
阎政屿从善如流的躺好,王建明又絮叨着说了几句安心养伤的话,这才离开。
住院的这几天,阎政屿和隔壁病床的老李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几乎把他的家底挖了个底朝天,也对张农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刘医生检查了阎政屿的伤势,最终在病历上签了字,语气严肃的叮嘱:“可以出院了,但必须记住,要多休息,你这伤在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阎政屿一一应和下来。
王建明本想要送阎政屿回去,却被他以不麻烦组织为由拒绝了,阎政屿想要亲自体会一下,这个他原本不曾涉及过的年代。
凭借着脑海中那些纷乱的记忆,阎政屿挤上了闷热嘈杂的公交车,颠簸了将近半个小时,又走过几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最终,一片低矮破败的平房区出现在眼前。
还没靠近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道道刺耳的咒骂和打砸声就穿透了低矮的墙壁,传进了阎政屿的耳朵里。
“钱呢?!死婆娘,老子知道你藏了钱!赶紧给老子拿出来!”一道醉醺醺的男声咆哮着。
紧接着是女人压抑的,绝望的,满是哭腔的哀求:“没了,真的没了……上次的工钱都让你拿去赌光了……”
“孩儿他爸,我求你了,你不要再去赌了……”
“放你娘的狗屁!”
“砰!”一声闷响,像是□□撞上墙壁的声音。
“老子看你就是舍不得这点臭钱!”
阎政屿眉头紧锁,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血液倒流。
狭窄的房间里一片狼藉,破旧的桌椅歪倒在地。
那个应该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满脸涨红,眼球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劣质酒精气味。
他正粗暴地揪着女人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把她的头撞向斑驳的土墙。
而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女孩像受惊的鹌鹑般蜷缩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不敢看向施暴的现场。
那是原主的母亲,和妹妹。
一股混合着原主残存记忆的怒火与他自己作为执法者的震怒,瞬间冲上了阎政屿的头顶。
眼前这恃强凌弱的暴行,比他面对持刀歹徒时更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住手!”
阎政屿呵斥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手死死地扣住了那只行凶的手腕,他没有硬碰硬,而是顺着对方扑来的方向一拽,又一甩。
男人失去平衡,踉跄着倒地,正好跌进他自己先前吐出的一瘫混合着酒气的呕吐物里。
醉醺醺的男人撑着双臂爬起来,浑浊的眼睛眯着,辨认了好一会,才啐出一口唾沫。
嗤嗤的冷笑起来:“嗬……小兔崽子回来了?穿上这身狗皮……你就敢……敢跟你老子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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