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庭院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风伦善斜眼瞅着呙焕,“我的好娘子,你说什么呢?”
呙焕容色冷凝,从袖中掏出一卷轴书,啪一声展开,“八年间,风伦善仗着自己天剑阁仙童的身份,鱼肉百姓,强抢民女,霸收钱银,圈占土地,凶横无所不为,人人畏之如狼虎。我已将风伦善恶行尽录此卷之中,共有两百三十六宗,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口供!”
说着,呙焕用力一抖轴书,书上的字迹化作明光飞向了半空,幻化成了两百多条诉状,满篇字迹皆是血红,同时响起的还有受害人录入诉状时的声音,有人低低啜泣、有人戚戚哭诉,有人震震哀嚎、有人愤愤咒骂,字字血泪,直冲霄汉。
满场死寂,众人瞠目结舌。
石蒖愕然:风四幼时人品不佳,本以为入了仙门能有所约束,没想到竟变本加厉,直接入了畜生道。
呙氏长老们面面相觑,有个长老鼓起勇气问道:
“敢问风仙童,这些可是真的?”
风伦善粗粗扫了一圈诉状,哼笑道,“不错,都是真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石蒖被风伦善的厚脸皮震撼了,但转念一想,又推测此人应该是仗着仙门靠山,所以才能如此有恃无恐。
长老们面色大变,互相对视。
又一个长老问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风伦善随手一挥,所有诉状血字嗖一下收回卷轴,风伦善又是随手一掸,好像扫去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将卷轴扫到了地上。
呙焕大怒:“风伦善,莫非你要毁灭罪证不成?!”
“我何罪之有?这些人都是咎由自取罢了。”风伦善一张肥脸泛起油光,“有所得必有所失,此乃世间大道也,想得仙人庇佑,自然要有牺牲交换。这些凡人,想要寿命、想要美貌、想要健康、想要子嗣,想要世世代代无穷尽,那自然要支付相当的报酬,一面要求仙人有求必应,一面又幻想自己不拔一毛,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不得不说,风伦善在仙门混了几年,本事不知学到几何,嘴上功夫倒是见长,这番歪理说的头头是道,堂下不少百姓竟被说得有些动摇,尤其是那个几个老登长老,竟然频频点头称道。
石蒖皱眉:什么狗屁道理?!
“一派胡言!”呙焕厉喝,“有个小童,只是好奇你身上的玉佩,多看了一眼,你便挖去了他的双眼,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风伦善冷笑:“我那可是仙童的铭牌,岂是区区蝼蚁能够触碰之物,那小无赖能多看一眼,已是用掉了他这辈子的运气,以后纵使万物入眼也皆不可见,不如瞎了爽快。”
呙焕声音愈发冰冷,“你要得到什么,百姓要失去什么,从来都是你一人说了算。这哪里是什么牺牲交换,分明就是剥削逼迫!他们只是普通百姓,只想安分守己,只想平安度日,却被你无限压榨,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甚至丢了性命!你所谓的大道,不过是粉饰种种恶行的狡辩!”
呙焕一通喝骂,震耳发聩。百姓们当即清醒过来,纷纷转而唾骂风四。
风伦善不但不恼,反而摆出一副颇为享受的嘴脸道:“我乃仙童,无论何所为,皆为仙门天意,尔等蝼蚁,只有仰人鼻息,俯首叩拜的份儿。再有置喙之辞,小心我上报天剑阁,灭了你呙氏一族!”
百姓们骇然变色,齐齐退后噤声。
诸位长老更是急忙俯身跪拜,纷纷高呼谄媚之词:
“风仙童所言甚是,仙人行事洒脱不羁乃是常事。”
“区区几个刁民的诬告,不理也罢。”
“他们所行所得,皆是世间因果,乃是天意。”
“对对对,眼看吉时都要过了,还是先拜堂吧。”
石蒖听笑了:这些人真是狗不改吃屎,王八不换壳,十三年前如此,十三年后亦是如此。为了傍上仙门的大腿,永远都是这般恬不知耻指鹿为马黑白不分荒唐至极。
石蒖又有些担忧,对于这些人来说,风伦善无论做过什么,无论人品多么垃圾,都无所谓,只要是仙门的垃圾,那就是镶金的垃圾,是值得跪舔的垃圾。呙焕该如何破局?
台上的呙焕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自嘲笑了笑,倏然双眼大亮,凌厉嗓音盖住了所有杂音:“诸位长老如此为他开脱,不过是因为风伦善仙童的身份,可若风伦善这个仙童根本就是假的呢?!”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石蒖激动了:咦呦!
风伦善第一次变了脸色,“呙焕,你胡说些什么?”
呙焕眉眼凌厉,从袖中抽出第二卷轴书,反手扬上天空,卷轴缓缓展开,纸面升起巨剑幻影,剑身明光闪烁,排出一列字:
【杂役风伦善,伪造灵根,经查属实,逐出山门,永不得踏入山界百里之内。天剑阁外事堂判,丰和十年五月朔日。】
全场再一次陷入死寂,呙氏长老们全傻了。
呙焕居高临下看着台阶下的一众长老们,“若风伦善还是高高在上的仙童,又怎会纡尊降贵和一个凡人联姻,分明是他已被剥去了仙童的身份,成了人人唾弃的野狗,又贪图呙氏的财富,才瞒下真相,来骗婚的!”
长老们仍不死心,还有人傻了吧唧问风伦善是否其中存有误会,被呙焕一嗓子呵斥回去:“此乃天剑阁的仙门告牍,焉能有假?!”
呙氏长老如丧考妣,堂下宾客啧啧称奇。
石蒖在人群里几乎忍不住要鼓掌:不愧是小五,干得漂亮!
风伦善咬牙切齿瞪着呙焕,“好好好,我倒是小瞧了你!你竟能联系上天剑阁外事堂,废了不少银子和功夫吧?”
呙焕“啪”收起仙门公告,飞快后退,边退边喊,“风伦善欺骗仙门,作恶多端,德行败坏,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未落,八名手持钢刃的黑衣人从天而降,将风伦善团团围在中央,零帧起手开打。
台下众人一哄而散,呙焕趁乱奔下高台,隐入黑暗处藏身。
唯一一个没躲起来的人,大约就是石蒖。
她日行三百里,饿得够呛,见大局已定,索性抓了几盘硬菜,跳上屋顶,边吃边观战。
别看风伦善体型肥硕,速度却是不慢,身上大约是有些功夫的,出手大开大合,颇为唬人。不过呙焕请来助阵的黑衣人也不是善茬,刀法凌厉,彼此间配合默契,明显实战经验更为丰富。
刚开始,两边还能打个平手,二十招过后,风伦善明显体力不支,三十招过后,风伦善尽显败势,黑衣人乘胜追击,步步紧逼。
眼看胜局已定,藏在各处的群众纷纷探出脑袋,为黑衣人呐喊助威,黑衣人首领大受鼓舞,使出一招“鹤吟九天”腾空而起,宽刀裂出四道残影,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同时劈向了风伦善。
风伦善连退数步,却是避无可避,脸上划过一丝狠色,双手掐诀,高呼“离宫引赤,三息化炎”,右手倏然向上一指,飞出一张黄符,瞬间化为一团流火,狠狠砸在了黑衣首领的后背,顿时火光四溅,血肉横飞。
黑衣人大头朝下摔在地上,整个脊背都被烤焦了。
所有人飞快藏回了脑袋。
余下七名黑衣人飞快收缩后退,将首领护在身后,面色惨白,持刀的手微微发抖。
风伦善慢悠悠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又从袖中夹出第二张黄符,冷笑道,“此乃小焰诀,是仙门符咒,天火降世,皮焦肉烂,绝无生还。我如今虽失了仙童的名号,但毕竟在仙门修行十三年,此等仙门宝物数不胜数,尔等垂死挣扎,不过蚍蜉撼树罢了。”
说着,风伦善大摇大摆走到高台最内层,那里摆着供桌,供奉着呙氏历代家主的牌位,还有一个正方形的檀木箱,雕金镶玉,甚是精致华丽。
风伦善的手慢慢拂过箱子,狞笑道:“呙氏族印,果然只能属于我!”
“你也配?!”呙焕冲出藏身地,厉喝道,“擒住他,赏金翻倍!”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有二人挥刀杀出,风伦善回身,再飞两道焰咒,这一次,火势更快更烈,黑衣人大惊失色,拔腿就跑,岂料这次的火焰竟然多了追踪功能,在空中追出两道凌厉火蛇,眼看就要将这二人也烧成焦炭,说时迟那时快,空中飞出来了半扇烤乳猪挡住火焰,眨眼间,乳猪烧成黑炭,四分五裂,一块一块跌落地面。
台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短衣短靠,风尘仆仆,发髻高高盘在头顶,麦色皮肤,黑溜溜的大眼睛,左手抓着吃了一半的鸡腿,右边腮帮子飞快嚼嚼嚼,嘴角还沾着油。
这位从天而降的“奇兵”形象太过放荡不羁,所有人都傻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风伦善大惊失色:“你是何人?!”
“石蒖?!”呙焕又惊又喜,差点哭出来。
“小五!”石蒖开心转了个圈,“瞧,我长高啦!”
呙焕:“小心!”
背后四道火浪呼啸而至,石蒖头都懒得回,原地旋身,左腿顺势一荡,“啪啪啪啪”连环弹踢而出,四个来势汹汹的火球瞬间被踹成了零星的火屑。
八风拳,凄风弹腿式。
“怎、怎么可能?!”风伦善后背撞上供桌,面色惊惧,“这、这可是仙门的火焰咒,怎么可能轻轻一踢就散了?!你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石蒖随手扔掉鸡骨头,一步一步走到风伦善面前,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歪头笑道,“我是你高祖奶奶。小屁孩,做坏人是要下油锅的哟。”
风伦善双眼暴突,死去的记忆瞬间回笼,是那个该死的小石头精!
不过是区区一颗石头罢了,新仇旧恨,来的正好!
风伦善抽出一张紫色符咒,并指向上一抛,口中大喝:“朱雀振翅,天坠陨火,焚天!”
那张符咒瞬间变作棉被大小,呼啦啦飞上夜空,血红色的咒文扭曲蠕动,嘶嘶作响,咒文迸出刺目红光,竟是化作上百道流火呼啸坠下,每团流火都有拳头大小,眨眼间,滔滔火海就将石蒖淹没了。
全院人尖叫逃命,呙焕大哭着要扑上去,被两个黑衣人架着胳膊往外逃。风伦善捏着一张护身咒,竟能在烈烈火光中毫发无损,嚣张狂笑:
“看到了吗?忤逆我就是这般下场!哈哈哈哈哈,还有谁?!哈哈哈哈哈哈——”
“切,这火候不行啊,野猪肉都烤不熟。”
一道清脆的童音水灵灵飘出了火海,风伦善笑声戛然而止,惊恐瞪目。
“砰”,一个小小的拳头冲出,硬生生在火墙上砸出一个洞,又是“砰砰砰砰”数声,拳似流星狂舞,仿若一个高速运动的搅拌机,将火球尽数卷入其中,形成了风和火的旋风,烈烈火光直冲霄汉,螺旋风声震耳欲聋,就在风和火达到极致之时,“轰”一声爆了,如平地惊雷,半座衔月镇抖了三抖。
众人刚逃至大门口,就爆炸的冲击波被震翻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但觉背后热浪滚滚,还夹杂着风伦善的惨叫声,不禁回头观望。
但见那十岁女童踏风落地,烈烈衣袂卷着漫天的残焰火星,神祇般耀眼。
风伦善瘫在地上,全身衣服炸得破烂,袖子里掉出一堆符咒碎片,四肢抽搐着,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
石蒖嫌弃着撇了撇嘴,一脚踹飞风伦善,从废墟里扒拉出呙氏族印的木箱,居然没什么破损,只是烧黑了些,箱中的族印完好无损,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根雕,说实话,雕得有些丑。
呙氏长老们终于开了眼,认出了石蒖,前赴后继匍匐上前,连连叩拜,高呼“高祖姑奶”,还有人突发奇想,叩请石蒖担任呙氏家主之位。
石蒖简直要笑了,这帮人为了抱大腿,不辨善恶,不分好坏,如今连血统姓氏都能忽略了。
石蒖手掌托着族印,看向台下的呙焕,呙焕喜极而泣,作势也要跪。
就在此时,石蒖突觉怀中出现了一股暖流,似乎与掌中族印有所呼应,电光火石间,石蒖悟了。
她怀里揣着的,是墨炤硬塞给她的干树皮。
呙氏族印是块烂木头。
墨炤曾经升级九心三生树,助灵脉铺灌大地,七洲重生。
衔月树灭绝的主要原因是衔月镇地下灵脉断裂……
石蒖抬头看了看天空,满月,时机正好。
“小五,”石蒖招了招手,“过来啦。”
呙焕一头雾水走上来,石蒖把族印塞进她手里,呙焕大惊,想挣脱拒绝,石蒖一手攥住呙焕,一手捏碎树皮,吧唧糊在了族印表面。
树皮碎片泛起明光,瞬间没入族印,族印隐隐发热。
呙焕愕然,石蒖退后半步,将呙焕推上C位,提声道:“呙氏百年传承,族印自有灵性,到底何人才能引领呙氏走下去,不妨就让呙氏祖先和整个衔月镇来选吧。”
说完,石蒖悄咪咪朝着呙焕使了个眼色:盖章!
呙焕瞪眼:盖哪儿?
石蒖:盖地上,快!
呙焕神色一凛,单膝跪地,抄起族印用力压入地面,族印表面木纹泛起银色流光,化为千万条光的溪流涌入大地,以族印为核心,涟漪般一层层扩散开去,似有地水复苏,淙淙作响。
石蒖听到了春天万物焕发的声音,闻到了种子破土而出的气味,那是大地灵脉重新汇通的征兆。
众人初始有些茫然,很快,也感受到了地下脉动,有人伏地倾听,有人合掌跪拜,呙氏后院那棵早已枯死的衔月树重新抽枝发芽,节节攀升,神迹般长到了四层楼高,树冠蓬茂,扩满大半个呙氏庭院。
翠绿的新叶翻出鲜嫩的花苞,一朵接一朵绽放,重瓣三层,花瓣淡蓝,蕊心凝出皎洁的光晕,满树繁花,缤纷灿烂,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百姓神色恍然,喃喃唱出那首几乎失传的诗句:
天上白玉盘,人间花千瓣,衔月十二春,万里共婵娟。
呙焕一袭红衣烈烈飞舞,立于漫天月华之下,身形颀直,玉树一般,震声道:“我呙焕,应族印之选,今日继任呙氏五代家主,何人还有异议?!”
长老们哪里还敢再说半句不是,个个老泪纵横,纷纷叩拜新家主。
呙焕遥遥回望石蒖,眼中莹莹,似有千言万语。
石蒖老怀欣慰,指了指肚皮:饿了,请我吃肉哦。
呙焕笑出了泪。
*
小剧场
睡梦中的墨炤睁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嘴角微微勾起。
小石头精果然挺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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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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