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浑身剧痛,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股无法形容的苦,自口腔蔓延,敲击沉睡的神经,迫使人清醒。
她眼神还未完全聚焦,有一双粗糙朴实的手在脸前试探性挥动。
“年……汐?”有人出声,语气略带迟疑。
凤眸眨了眨,终于看清人。是个年过四十的大婶,神色微妙。
年汐找回仿佛埋在沙漠腌制三十年的嗓子:“婶……子,这……是哪儿啊?”
“诶哟,可怜见的小子,总算醒了。咱这是风月道观,快趁热,把剩下的药喝了。”说罢,一碗颜色与味道都很挑战人的液体怼在嘴边。
看来,这就是之前那深入灵魂的苦的出处了。
无奈年汐自己浑身是伤,动动手指头都够呛,只得一边接受大婶酷刑似的一勺一勺喂着药,一边听她念叨。
手指摩挲着里衣下摆处的繁复纹路,年汐暗暗记下大婶说的每一句话,从中抽丝剥茧。
至于为什么?
年汐,此时只能叫年汐,她——失忆了。
现下除了“年汐”这个名字,她一无所知。
据大婶所说,她掉落悬崖,身受重伤,特别是后脑,想来失忆与此有关。
人到观里时,出气多,进气少,大夫都说听天由命,没想到活过来了。
大婶林花,大家都叫她花婶儿,是观里唯一小道童的母亲,平日负责观里后厨杂事。
再说这风月道观,现在加上年汐这个外来者,也才七人,可见香火不丰。
喂完了药,花婶儿去准备晚饭,叫了她儿子来守着年汐。
趁此间隙,年汐自我检查了一番。
粗糙棉袍裹着十三四岁的身体,内里穿的却是顺滑的丝绸里衣,还绣有暗纹,一看就不是凡品。
勉强完好的部分皮肤细腻莹白,手指略有薄茧,铺散的长发黝黑如缎。这是一具养尊处优的身体,可这伤……
思绪还未有出口,花婶儿的儿子林子琼就来了。
一副道童打扮,看着与年汐岁数相当,开门时笑得眉眼弯弯,却不进来,只问候一句:“你醒啦?”
说罢退了出去,一位道长快步进屋。
须发皆白的道长虽拧着眉,语气却和善,甚至隐隐带有宽慰:“年汐,你遭暗杀受伤,又被追掉崖,要不是崖底有一小潭,臭小子捞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乱世,你这身份……不如留在我风月道观。观里只阿琼一个小道童,养好伤你便与他一起。就算有其他打算,也等过几年安稳些,你可愿?”
说完,没其他动作,只定定看着年汐的脸,抖抖胡子。
倏的接收那么多信息,年汐有点宕机。
不过几个呼吸,她就理清思绪,感激道:“多谢道长,我当然是愿意的。”
得到满意回答,道长浑身气息一变,咧嘴朝门外唤:“阿琼阿琼,你有伙伴啦!”又朝床上的年汐挤眉弄眼,“就算你是好看的女娃子,作为道童也是要穿丑道袍的哟。”
阔步而去的道长依旧仙风道骨,如果他的道袍能少几个补丁,且随意出口之言不这么令年汐心惊的话。
如果没有记错,她一身男装打扮,花婶儿也叫她小子,道长却知她是女儿身。
这话里的意思,也是要她继续女扮男装。
也对,男子身份总归省了许多麻烦。相应的,她原本的身份,有问题,这位道长,恐怕知道些什么。
还有,到现在为止,那个救她的人都没有出现过,道长话里提到“臭小子”,该是个年轻人。
这人与年汐认识吗?那些追杀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年汐沉浸在这重重疑云中,待林子琼进屋,盯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看他迷之微笑,也不说话,年汐只得开口:“阿琼,我可以叫你阿琼吧?”
林子琼愣愣点头,眼神清澈:“当然,刚才观主,就是清风道长说你现在也是观里道童,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这是——不知道她真实性别。
年汐没来由松了口气,扯扯嘴角回他:“那好,我叫年汐,以后多多指教。”
“我知道,清风道长带你回来时,给我娘说过的。”说着又恢复刚刚的迷之微笑,“年汐,你长得真好看,一点都不像我们这儿的男孩子,也不似其他边境来人。”
边境?
年汐不动声色问道:“哦?这怎么说?边境的人长相很特殊吗?你见过?”
林子琼摇头:“那倒没有多特殊,只是这里是流民迁徙必经的安城,自然见过一些。他们多是骨架大,长相也粗犷。而你,就算脸有伤,也好看得很,跟他们不一样。”
“那你怎么知道我来自边境?”
“因为你来的时候就是一副边境流民的打扮啊。”林子琼语气理所应当,又从年汐身下躺着的竹床底部拖出一个小包袱,打开给年汐看,“喏,这是你的,这布料样式,只有边境流民穿。”
只见包袱里一件袍子,沾满血,面目全非,已然看不清底色,织线粗陋,疙疙瘩瘩。上面心脏处有一道口子,边缘整齐,看不出是何武器,但下手之人必定没想留活口。
此刻,年汐心脏仿佛真的又被洞穿,丝丝凉意爬满心口。若是被那些人发现自己还活着,还能再逃一次吗?
年汐没机会思考出答案,许是刚才惊惧太过,她又晕了。
意识完全陷入黑暗前,有个身影踉跄而来,看着是花婶儿,但气质又不太像,只那双眼睛,让人如坠深潭。
年汐梦中,有些画面隐约闪过。
她跌落谷底,窒息包围、五感渐失时,有人影近前,身形颀长,却很年轻。
后脑如撕裂般疼痛,体温也随胸口鲜血一道流去,她当时只觉得这是哪个旮旯,气候堪比冬天,给人冻成某汪汪物种了。
意识模糊间,浑身一暖,怀抱很紧,声音很焦急,但难掩贵气:“年汐?年汐!”
她最后是看见了一双眸子的,里面荡漾着一丝山谷的翠绿,让她分不清哪个才是让自己险些溺毙的波光。
但那藏在眼底的温柔,却是见过千万次般。
再睁眼,花婶儿守着年汐,也许是烛光加持,莫名有出尘之感。
旁边放着两只碗,一碗清粥,一碗振奋精神的苦口药汁。
下一秒,碗已至眼前。
年汐还想最后挣扎一下:“花婶儿,药……不是才喝过么?这玩意儿喝太密不好吧?”
花婶儿一眼看穿,好笑道:“良药苦口,再说,这药跟之前的不一样,是另一副方子。”
说着将年汐的头垫高了些,端起那碗清粥喂她:“来,先用点粥垫垫肚子,免得喝药坏了胃口。”
一碗粥并没有多少,加上年汐也饿了,囫囵喝完,花婶儿便换了另一只碗。
不知是不是错觉,年汐总觉得这会儿的花婶儿,拿药碗的手都透着某种愉悦。
那经年磨砺形成的茧附在指节上,指尖修长,指甲圆润。
就算略有苍白,拿着的还是粗瓷碗,也赏心悦目。
就这么赏心悦目了半个多月,年汐被允许下床,也总算获得自己喝药的权利。
这天,年汐在花婶儿不再揶揄的目光中一口闷掉药汁,拄一根竹杖,第一次出了这门,林子琼在旁护着。
望着转去厨房的身影,年汐觉得花婶儿看着不太一样,大概是朝夕相处的二十几天都是躺着的视角,直立起来有差别。
没过多在意,年汐朝前看去。
外面,是一片竹林,其中一条青石小径,蜿蜒着通往前方院落,是道长们的居所。
说起来,这半个多月,年汐跟林子琼和花婶儿日日相伴,观里其他人却是一个没见着。
这都要进他们住的院子了,还是没有任何声响,莫非……都不在观里?
年汐没忍住问了出来。
林子琼面露担忧,犹豫半晌才开口:“这半月,道长们被请去碧丹寺,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想到什么,突然愤愤捶掌,“那些老秃驴,不定怎么为难道长们!”
年汐觉得有些魔幻,佛家寺庙,请道士?
大概是年汐表情过于明显,林子琼及时出声为她解惑:“是将军府的吩咐。”
“将军府?”年汐皱眉,这段时间已经知道,边关城破,全军覆没,大将军殉国,将军府被敌军铁蹄踏为废墟,长子长女失踪。
如今,却突然在这流民必经的安城冒出将军府消息?
怕是另有隐情。
“说是大将军长子随边境流民一道来了安城,中途遭人暗杀,他逃过一劫,但在场的其他流民皆被灭口。几百条人命呐,大将军长子被碧丹寺所救,想要办场法事,还专门要求佛道同场。
“这安城的道观,现今也就只剩风月道观还有人了,碧丹寺的灵一法师,拿着将军府令牌上门,直接就把清风道长他们带走了。”
林子琼气愤未消,道出重点:“碧丹寺家大业大,惯会仗势欺人,之前就害得咱们道观香火都快断了,如今还借将军府羞辱道长们,那大将军长子——”
年汐原本低眉听得认真,林子琼接下来的话,让她眉头一跳。
“阿汐,你也是边境流民,受伤时间差不多,你不会也是将军府的人吧?失踪的除了长子不还有长……女?”
“什么长女?”许久不见的清风道长走进竹林,朗声问起,也不知听了多久。
年汐回过神答道:“将军府失踪的长子长女。”
清风道长嗤笑一声:“呵!哪儿有什么将军府长子,那就是个冒牌货!”
林子琼见着清风道长归来,十分高兴,迎上去:“道长,你可回来了,是不是打得那些老秃驴屁滚尿流?还有,冒牌货又是怎么回事?”
清风道长这时却正色道:“人是冒牌货,但令牌是真的,我们怕是有麻烦了。虽说那长子是假,可碧丹寺不认,人又恰好死在我们面前。”
年汐是震惊的,先不说真假长子,众目睽睽之下,人就这么死了?
清风道长瞥了她一眼:“动手的人很专业,一击毙命。也还好出事在我们面前,若不是救人时发现那孩子胸口处没有胎记,凭着这块玉佩,还不知道又要惹多大的祸。”
说着取出两块碎青玉,是将军府的身份玉佩,其上纹路已有残缺,年汐隐约觉得眼熟。
她不自觉抚了抚胸口,那里伤口还未好全,偶尔微痒,有一片粉红色瘢痕。
容不得她多想,清风道长嘱咐:“碧丹寺不会轻易作罢,我们晚些时候得出去一趟。年汐,你伤未好全,我们回来前你只在道观中转转就好。阿琼,记得锁好山门,这几天后山也不许去了。”
接着将留着半截穗子的碎玉佩交给年汐,匆匆离去。
年汐摩挲着玉佩纹路,和那穗子,无法冷静。
她可能是将军府失踪的长女?
玉佩纹路和里衣上的一致,穗子材料和编制手法,与那件带血袍子滚边拆出来的东西一样。
只是那东西不像手链,也无流苏,年汐实在猜不透古代手工艺品的用途。
古代?
自己为什么会用古代一词?
“嘶——”后脑骤疼。跟三叉神经走错路堵在后脑勺,结果被不知名力量创飞一样。
痛得太具体,年汐久违的再次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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