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白安安静静坐在车里，一声不发，垂首用手指来回拨动扣在他手上的定位器，对身侧祝点雪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是头一次见这东西。
刚刚祝点雪拿着它，“咔哒”一声扣在他的手腕上，两个半环变成了严丝合缝的圆环，像戴了个精美的手镯，柔滑的反光顺着环面流淌。
手指没摸出缝隙也不气馁，江夜白转而抬起小臂，对着光，试图像品鉴玉器一样从这个环里品出点意味。
车上另外两人没在意他的小动作，伴随着车辆启动开始对话。
汽车驾驶稳定，汽车驾驶员情绪不是非常稳定，“祝点雪，三科四科是没人了吗？你拉我给你开车？”
祝点雪：“有人，但是他们分别还在收尾上一个活儿，抽不出空儿。行了，老姚，别念了，我需要你跟我一起进去。”
“劳驾，我是科研岗，正常不用出外勤。”
老姚——姚文雯嘴上不饶人，手上稳得很，车开得灵活，用着SUV在繁忙的车流里左插右进，把一辆辆车甩在身后，二人一言一语的话音也都被甩在身后。
江夜白在他们的对话中舍弃了看不出结构的定位器，转而扒着窗户向窗外看，高楼广厦在他的眼瞳中渐次经过，像是路过了两面纯黑镜子，没有留下实际痕迹。
似乎是对身边的对话漠不关心。
“但是，这次大概率需要你进去，稳妥。”祝点雪总结性地说。
姚文雯“哼”了一声，踩下刹车，精准地在红灯亮起时缓缓停在白线前，“我只是个柔弱文员。”
祝点雪微微笑了：“你这么说，老贾要哭了。”
江夜白冲着玻璃用力呼出一口气，等着可供写字的水雾出现。
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扭头，在另外二人沉默的间隙，精准地插入了对话，“我觉得，你们抓错妖了。”
姚文雯抬眼，在后视镜看他一眼。
祝点雪：“何以见得？”
江夜白：“你们是在找力量、唔、力量反应才找到我，但不在那儿，力量还是爆发了。”
他定定看着祝点雪，忽而一笑，“而我只是个柔弱死人。”
被当场活学活用的姚文雯忍不住轻笑，在绿灯照耀下换档踩油门。
“好实诚。”她点评。
祝点雪反问：“妖气反应突然出现在雁南北路香江旧影，而你也突然出现在那儿，现在，那儿出问题了。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江夜白认同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那家铺子有问题。”
祝点雪：“……”
还是油盐不进。
祝点雪抬头，在后视镜里与姚文雯极快地交换视线，姚文雯几不可察地摆了摆头。
江夜白则恍然大悟似的，顺着祝点雪的话继续往下说：“难怪，我看那家铺子觉得有缘。原来是家黑店，想来是要吸引我们这些柔弱妖怪，然后吞噬殆尽。祝哥明鉴，我是清白的。”
祝点雪：“……别管我叫祝哥。”
江夜白在吐出一大段逻辑清晰、诡辩优秀的话之后，竟为这短短一句话深深惊讶了，“这不是尊称吗？”
姚文雯：“噗。”
祝点雪吸气、吐气，忍了又忍，“死人先闭嘴。”
“死人”江夜白自觉对号入座，并无半分被冒犯感，静静睁着一双过于黑的眼瞳歪头看祝点雪，唇角弯出友好的弧度。
祝点雪：“这一点姑且按下不表，但在之后的审查里希望你如实以告，积极配合，做到一个合格居民应该做的——死人也占用了国土面积，墓地也是地，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死人，受特殊物种法支配，有相应的义务。”
他顿了顿，见江夜白还是笑眯眯地看他，又续道：“作为相关……死人，你一会儿需要跟我一起进现场。第一，不许擅自行动或使用能力；第二，不许乱碰现场的东西；第三，跟紧我，我会保证你和老姚的安全。
“不然，定位器立刻就会变成□□，将你炸成烟花。”
“现在，”祝点雪伸手钳制住江夜白的手腕，手指搭在定位器上，“如实交代你的能力。”
江夜白看着他，眼睫没有眨动，阴惨惨的黑浓郁如墨点，笑容弧度加大，“让人开心呀。”他的答案延续了一致性，不随时间、地点、距离变化而变化，堪称磐岩般稳定。
他吐字还是慢，慢中保持着自己的语调，没在乎祝点雪的威胁，轻飘飘反问，“你不开心吗？”
姚文雯狂笑：“他可能不开心，但我比较开心。你真有意思。”
江夜白很有礼貌地转头，向姚文雯致意，“谢谢，你也是。”
祝点雪：“……”
江夜白贴心地主动解释：“你看，其实你的威胁我有‘□□’‘烟花’这两个重要的词没听懂，但我还是如实交代了，我真是好人，你应该开心点。”
祝点雪冷笑：“你都不是人。”
他松开手，眉眼中迟疑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没等江夜雪反驳“死人也是人”，也没有解释这两个词什么意思，强调道：“你最好是如实交代。”
江夜白收回手，像小学生一样两手交叠在大腿上，冲祝点雪含蓄地笑。
祝点雪扭头，再次途经姚文雯肯定看来的视线，对身边的死人眼不见心为静了。
雁南北路距离特安委不算远，40多公里路。但是如果直接开车过去，恐怕等他们支援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因此，为了增强外勤机动性，特安委曾经花过大价钱构建传送法阵，保证紧急事件能够跨区跨省直达支援，不足是体验感极差，犹如整个人瞬间坐了十次过山车，晕车的人要训练很久才能避免传送之后吐得昏天地暗——还好唯一一个没经过训练的江夜白不是人。
启动一次相当耗能，综合各地实际情况，设定为需要副处级及以上的实职领导同意才能开启。
祝点雪级别足够，事态同样紧急，算是三个“人”的组合也就事急从权地通过法阵传送到了雁归区区政府，然后7分钟内成功驱车抵达出事密室的导航地点。
香江旧影作为一个占地面积约800平方米的大型综合密室，游离在雁归区最大的商业综合体之外，隔了10分钟的步行距离，故而先行抵达的一科二科很轻易地就用煤气爆炸隐患劝离了附近的居民和消费者。
现在密室外围了一大圈警戒线，保持可支援距离地分布着外勤人员。车开不进去，姚文雯车头一甩，稳稳停入一个空位。
“走吧，两位，我们到了。”姚文雯说着，祝点雪迫不及待地率先推开车门，大步向现场迈去。
“我有一个问题。”江夜白一边下车，一边主动发起了迄今为止第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问题。
祝点雪一顿，还是暂停脚步看他，“说。”
姚文雯趁机先行逃窜，加快步伐，直奔守在大门的老贾。
江夜白认真地问：“为什么我吐气，没有雾在上面？”
“……什么？”祝点雪花了几秒反应过来江夜白在说什么，强压着声音回答：“你……你没有体温，放射不出热量。”
“热量，那是什么？”江夜白没听出祝点雪的怒意，若有所思地关上车门。对方加快了脚步，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一点也不怵，直接伸手握住了祝点雪的手腕，实践出真知。
脉搏、血流、体温，属于人类的细微之处透过薄薄的皮肤渗透而出，从他接触的每一寸刺入，充满鲜活纯粹而正向的生命力，陌生而熟悉。
祝点雪一激灵，猛地把自己手腕抽出来，江夜白收回手，手指互相之间搓了搓，肯定点头，“嗯，这是热量。”
祝点雪胸膛猛烈起伏两下，最终维持住了涵养：“走。”
老贾名叫贾清，是位短发的女性，穿一身运动服，中和了凌厉的气质。
见到姚文雯，她并不意外，“我就想，得是祝处带着你亲自来了。”
姚文雯随手扎了个高马尾，“劳碌命，里面情况怎么样。”
祝点雪带着一脸寒霜地走来了，与后面江夜白的浑身轻松形成鲜明对比。
这下老贾有点意外，她眼神示意没见过的江夜白，见祝点雪冲她点头，才接着话说：“不太妙，妖气爆发于1小时49分钟前，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然后宋哥就带着小刘和小涵进去了，我们留在外面。他们进去30分钟39秒后失去联络，留下的最后音讯是，‘这是什么地方’。
“初步判断，具备致幻能，可能具备空间能力、攻击能力，正体不明，从波动来看，有可能是这家密室或密室内的某项物品成精。”
祝点雪点头，没把心情不佳冲着属下，强行扯出平和语气：“我知道了，你继续在外布防，如果30分钟后联络中断，第一时间联络郝处。”
郝处，郝翔，祝点雪及在场所有人的顶头上司。
贾清一怔，声音有点涩，“是。您……小心。”
姚文雯一把挎上她，“诶哟，老贾，我呢我呢？”
贾清的紧张被撞得稀碎，哭笑不得地说，“你还用担心？保命第一名，记得别把特情人员丢了。”
江夜白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抬头仰望密室。
他眼中的密室不是他人眼中具备港式特色的正常建筑，而是被浓烈情绪色彩涂抹着的绚烂杂糅。
浓郁的猩红肆意飘扬，断断续续的天蓝与湖绿交错其中又各自分明，它们并不定型，如烟如雾、扭曲纠缠，比落日余晖照耀下的云霞更变化多端，却更虚幻飘渺，生机勃勃地翻涌成迷幻的海浪，而一点点微弱的珍珠白浪花般在浪间起伏，随时都会散入浪潮。
建筑更像是潮涌中屹立不倒的一座灯塔，冷硬、坚定、执着。
江夜白叹道：“好漂亮！”
“你不害怕吗？”姚文雯问。
“为什么要害怕，”江夜白说得理所应当，眼睛闪闪发光，笑意真切，像是画中凝固的人突然踏出纸面、成为具备活力的真实存在。
他说：“它在欢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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