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局。
在柜台填写省城供销合作社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预付了三块钱的长途通话费，在等话务员转接的间隙，昭昭把表舅家拾掇出来的山货寄回了省城。
事情办好了，电话还没接通。
她便揽着梨花走走逛逛，欣赏起玻璃陈列柜中的邮票。
梨花喜欢连环画，把家里的三册连环画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样还不过瘾，还把喜欢的人物画了出来，让从不知道梨花还有绘画天赋的昭昭吃了一惊。
这会儿，看到一张张色彩鲜艳、精美生动的邮票，小家伙更是迈不开脚步了，鼻尖紧紧贴着玻璃上，看得眼睛发直。
“喜欢吗？”昭昭好笑地问。
“喜欢！”梨花一眼不眨地感叹道，“好漂亮啊。”
坐在柜台里面的婶子扫了眼梨花，见她生得可爱，呵斥她扒拉着柜台的话也咽了下去，收回目光继续织毛衣。
因为漂亮，所以喜欢。
谁还能拒绝这样淳朴的理由？
生怕梨花再贴下去，把挺翘的鼻尖都压扁了，昭昭建议道：“你不是把存款带出来了？可以把喜欢的邮票买下来。”
梨花想起自己怀揣了两毛钱巨款，小手紧张兮兮地捂住了腰侧的小挎包，撅起小嘴“嘘”了一声。
“不可以说啦。”
“啊？哦！不说不说！”
小小一个，还知道财不露白。
昭昭憋着笑，不去看梨花此地无银的小动作，在嘴边拉上拉链，小声问：“那你不要邮票了？”
捂包的小手蜷缩起，梨花纠结地皱着两条淡眉，但很快就有了取舍，摇了摇脑袋，晃悠着两个小揪揪说：“看过了就好啦，不用带回家的。”
“挣来的钱不花掉，是想攒着了？”昭昭斜倚在柜台上，瞅着梨花笑。
织毛衣的婶子也竖起耳朵偷听。
梨花掰着手指头数道：“有两毛钱，一毛给昭昭花，剩下一毛钱攒着，下次来城里了，还可以孝顺昭昭哟。”
昭昭愣了一下。
近来梨花都在地里陪她，听了不少婆婆婶子说的话，俨然是被这些‘长大了要孝顺姨姨’、‘赚钱给姨姨花’的话给洗脑了。
她小时候也经常给梨花画大饼来着，也没上心。
但看梨花想挣钱想得紧，就借着舅妈来要艾草的由头，给了小家伙两毛草药钱。
小家伙那叫一个喜出望外啊！
恨不能把安平大队的艾草都薅光，片叶不留。
每天早晚还要数一数小金库，在小本子上做记号。
2、2、2……
被钱财迷花了眼的梨花，已经可以把‘2’写得跟连环画上印刷出来的字体一样工整漂亮了。
70年代印刷体啊！这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直到生生看着梨花‘2’了一整页，昭昭有点坐不住了。
尝试着引导她练习一下其他数字，但小家伙对存款金额情有独钟，笔记本上的风格还是‘34222、7892222……’。
把她‘2’得眼冒金星，还在犹豫要不要再卖一次草药，小财迷宋梨花同志居然愿意为她花掉一毛钱！
昭昭想到即将霸占小本子的一棵棵树苗，整个人都有点晕乎。
但她能说什么呢？
摸摸小脑瓜，柔声道：“梨花对我可真好呀。”
“我还要对昭昭更好呢。”梨花眼睛亮晶晶的，浑身都是干劲，只想上山薅它十篓子草药回家！
织毛衣的婶子瞟了一眼小孩子正儿八经说话的模样，憋着笑，理了理毛线球。
昭昭应下了，抱起梨花点了点玻璃。
“我们交换礼物吧，梨花给我花钱了，那我也送你几张邮票，这样我们就都有礼物了。”
还记得连环画里交换礼物的好朋友，梨花重重点头，很赞同道：“昭昭是我的好朋友，交换礼物好，咱们交换哦！”
在小家伙的脸颊吧唧了一口，昭昭就把经过梨花亲测、最漂亮的几组邮票都买了下来。
柜台里的婶子没想到昭昭会买这么多张邮票，惊奇的同时，也不嫌麻烦了，特意开了没拆封的邮票，从中间挑出没有污折的装在信封里面递给她们。
这个年代还没有集邮的概念，没有人抢购特种邮票，梨花喜欢的邮票都有全套库存，一些在后世还是很值钱的。
不过具体多值钱，昭昭也不晓得，她没有让梨花用邮票赚钱的想法。
这些邮票在梨花的眼中，只是一幅幅美到小家伙心坎上的画作，珍贵也是在此。
看到梨花爱不释手的模样，昭昭思忖要想法子弄个集邮册来，免得时间久了会褪色氧化。
正想着，电话接通了。
昭昭连忙牵着梨花走进了通话间。
叶韶的媳妇周丽娜在省城供销社办公室上班，因性格爽朗大方，在单位的人缘好，与供应科的同志都熟，经常会让人帮着捎带各地的紧俏货。
在下乡前，昭昭求到了周丽娜跟前，请她到海市出差的同事帮忙寻找外公的骸骨。
但她只知道外公遇险后，尸骨是收殓在海市里的，却不知道具体的地点，所以心里也是没底。
把梨花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中间隔了三米，看着她托腮瞅着自己，昭昭笑了笑，提起话筒。
“嫂子，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小苗菜有没有闹你啊？”
叶韶韶同志已经为三个月的孩子取了小名，在写给昭昭的信里以小苗菜阿爸自称，字里行间都在炫耀他初为人父的骄傲和自豪。
“这孩子就是太秀气了，让我和你哥都没往这处想，揣了三个月才发现这小家伙。”
周丽娜轻快上扬的语调透过听筒传来，昭昭弯唇笑道：“小苗菜是个乖孩子，小小的就知道体贴人。”
“哎哟，你怎么跟爸妈说得一样样的，还没见着孩子就宠上了。”
周丽娜略带嗔怪地抱怨了一句，又不知想到什么闷笑着。
她和叶韶结婚快两年，一直没有孩子，医院也去过，夫妻俩的身体都没问题，偏偏就是没有孩子缘。
最近经期不正常，她以为是之前用偏方求子留下的后遗症，也没多放在心上。直到那天起早到车站送小姑子下乡，婆婆见她气色不好，以为她又在胡乱吃药，拉着她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有了孩子。
夫妻俩对孩子从渴望到小心翼翼，这半年来甚至说是避而不谈，这其中的酸楚旁人很难共情。他们实在等得太久了，确认胎像稳固以后，立刻熬夜写信告知了所有亲朋好友，第二天成功收获林静同志的批评。
但这丝毫不能打击俩人的积极性，就说三个月的小苗菜为啥只有小名，那不过是因为小苗菜不能同时拥有一百多、不，是三百多个大名。
周丽娜兀自笑了好一阵，想起通电话费钱，连忙收住分享不完的小话关心起小姑子，“我和你哥挺好的，家里也好。你呢？累不累？跟老舅说说，工分少点也没关系，还是要换个轻松的活儿。”
“我晓得的，嫂子放心。”昭昭乖乖应下。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周丽娜进入正题，“找到了，还存在昌平区的殡仪馆里，需要大队开的身份证明才能移送，水路运回来得85块钱，走铁路能便宜10块。”
水路更快，而且因为是出海遇险的原因，船工更上心，寄运的过程也会安全些。
海市的人建议走水路，但85块钱不是小数目，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了，所以也提供了省钱的方案。
不过，这都不是周丽娜特意让小姑子来电话的原因。
之前小姑子来找她帮忙，她没有多想。
因为如何反封建破四旧，中国人的骨子里还是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
小姑子第一次求到跟前，还是要把出海遇难的远房亲戚遗骸运回来的大事，周丽娜一口便应下了，私下还搭了不少好处给出差的同事，就是要把这件事办妥的。
但是，在看到表舅的告状信后，周丽娜就懵了。
不就是帮帮远房亲戚吗？
运回遗骸还不够？
她那还没结婚的小姑子还要把孩子过继到名下？！
周丽娜顿时就感到进退两难。
丈夫公婆能让小姑子未婚当妈？
她觉得是不能的！
在海市寻找遗骸的事情她没跟丈夫公婆提过，如今只差汇款就能办成的事情，也因为这个消息变得棘手了。
“要走水路，我现在就把钱汇过去，还有嫂子的同事，给他十块钱辛苦费够不够？”
昭昭说话时，目光也没有离开过梨花。
看着她垂下眸子，好像走入了一个绝美的世界，神情专注地翘起手指，在邮票上勾勾画画着。
“我同事这边没关系，我已经处理好了，但是，爸妈那边呢？是不是应该和他们商量一下？”生怕小姑子装傻充愣，周丽娜又道，“表舅来过信了，说你想过继梨花。”
周丽娜对昭昭很有好感，愿意搭人情帮忙，却没想在对方犯糊涂的时候当共犯。毕竟作为儿媳妇，在小姑子的事情上糊涂，影响的可不止是与公婆之间的感情。
昭昭表情一怔，急忙道歉又保证。
“对不起啊嫂子，之前没跟家里商量，是我考虑得不周到。我等下就给家里去电话，一定解释清楚了，不让嫂子为难。”
周丽娜静了一秒才问：“想好了？”她说的是未婚养孩子的事情。
“想好了。”昭昭回得果决，说的是关于梨花的一切。
抢在周丽娜开口前，她带着一丝恳求，“嫂子，你帮帮我吧，尽快把他运回来。”
周丽娜捂着还没有显怀的肚子，心有不忍地叹了口气，“要是回程了，会发电报通知你接应的。”
“谢谢嫂子。”
周丽娜抿着唇，又叮嘱了一声，“缺了什么，就跟我们说，照顾好自己。”
……
电话挂断。
昭昭琢磨着来到这里的一个多月。
在她打定主意来找梨花以后，每一个决定，都没有真正考虑过叶昭昭的家人能不能理解、会不会接受，在不在难过……
他们，也是自己的家人。
可她……
梨花扑在她的怀中，乌润的大眼睛带着担忧。
“昭昭是不高兴吗？”
昭昭垂眸看着梨花，声音有些低落。
“我想你姨婆了。”
梨花眼圈顿时红了，望着昭昭提不起精神的样子，都心疼坏了。
想阿妈的时候，心口会酸酸痛痛的，好难过的。
她不想昭昭这么难过。
把小挎包里的两毛钱全掏了出来，塞进昭昭手中，用小手抚摸着会酸酸痛痛的心口，安慰起委屈的昭昭。
“不难过了，梨花有钱，咱们给姨婆打电话，马上就打。”
昭昭攥着梨花的全部家产，吸了吸泛酸的鼻子，问：“不攒钱了？”
“不攒了不攒了！梨花还会挣好多钱哦！让昭昭每天都能跟姨婆说话哩！”梨花摸了摸昭昭可怜兮兮的脸蛋，承诺道。
“……好。”
昭昭被哄得脸颊热热的，在小女孩细软蓬松的头发上蹭了蹭，大手一挥，又交了五毛钱，让话务员接通省城机械厂家属院。
接通电话以后，母女俩却一时无言。
直到梨花声音响起。
“姨婆啊，昭昭好想你哦，想得心口都酸酸的。”
电话那一头，响起了林静的哽咽。
电话这一头，昭昭也红了眼睛。
两人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薄冰被这稚嫩的童音击碎了，两百公里的距离也不再遥远。
电流杂音下，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她们都在庆幸，接起了这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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