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密不透风,紧闭的房门昭示着周遭的压抑与沉闷。
戏玉绍身上馥郁的夜来香萦绕在鼻尖,丝丝缕缕将怀中的随知许包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黏密的的话语缠绕在耳畔。
“你放开我。”随知许有气无力,她试图推开戏玉绍,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戏玉绍亲了亲她的手腕,低沉的声音响起,“阿许,你也不想我给你下苗疆的情蛊吧。”
察觉随知许警惕的目光,戏玉绍淡淡笑了声,“放心,我不至于此。”
“不过阿许还是听话些,毕竟我还是希望我们的初夜在新婚夜,你觉得呢?”
随知许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半晌,她扭过头闭上眼。
戏玉绍的指尖落在她的脸庞,眼中氤氲着笑意,不紧不慢道,“阿许当真做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届时我们成亲,岳父岳母一定会在的,对吗?”
“你!”随知许睁开眼,“你威胁我?”
“这怎么能叫威胁?成亲乃人生大事,我当然希望我们的仪式可以圆满。”戏玉绍慢慢抚摸随知许的脸,眼眸充满温情,“阿许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裸的威胁。
根据戏玉绍说的,司马显从苗疆出发,已然占领南边领域。而长安在司马显谋士顾清漪的领导下沦陷,圣上和朝阳被困皇宫。
阿耶阿娘被困在随家,整个长安岌岌可危。
随知许对他露出笑,“我当然乖乖听话,我困了不说了。”
随知许闭上眼,窝在戏玉绍的怀中,在他的视线中娘子睡颜姣好,眯起的桃花眼眼尾上翘,鼻梁高挺,白皙的皮肤夜里好似蒙上一层雾。
戏玉绍悄悄挑起她一缕发丝,他的神女。
诚如戏玉绍所愿,此后的日子随知许很听话,她总是坐在窗户边望,到底在望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她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戏玉绍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就连每日的饭菜也是他亲自送上来。
随知许什么都做不了,在这里她除了戏玉绍谁也不认识。
一日复一日,随知许不知道看过多少次日落日升。
终有一日,随知许在窗外看见了其他人的身影,是位娘子。
随知许努力撑住窗户,向外探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人了,尽管她知道黑衣娘子应该不是苗疆的人。
“请问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待一会?”
“我没空。”
黑衣娘子眉间平平,看不出喜怒。
“就一会,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随知许有点脱力,她半个身子瘫在窗户边,头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能帮一下我吗?我好像卡住了。”
随知许清楚地听见下面的笑声,她也很无奈,心底深处甚至有淡淡的厌弃。
风声啸鸣,她脚下轻点起步,很轻松地把随知许拎起来放在床上。
随知许感觉自己的呼吸顺畅了,她莞尔一笑,“谢谢你。”
黑衣娘子看了她一眼,“我叫闻珂。”
随知许怔了一下,“珂是玉石,你的名字很好听。”
闻珂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在等她的下文,随知许意识到什么,正欲坐起身搭话,却咳嗽了两声。
闻珂眉头轻颦,脚步踟蹰,最终上前替她轻轻拍打背部。
随知许呼吸渐渐平静,她声音很轻,“多谢你,我姓随,名唤知许,字灵,你可以叫我阿许,或者叫我阿灵。”
闻珂没有说话,站在一步之遥见她呼吸平稳之后便跳窗离开了。
“又走了吗?”
随知许歇下气,扶额叹息,不着急的,想想从前阿娘教过你的。
她在心中默念,作为随家家主的孩子,她从小承担着少主的名号,接管家族事务。阿娘手段柔中带韧,全族上下无不赞叹,哪怕是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
她掀开眼皮看向窗外层层叠叠的山,这盘局她该怎么下才能逆风翻盘,她垂眸沉思,长长睫毛下的黑眸暗沉。
真是难以翻越的山。
此后闻珂偶尔会出现在随知许的楼下,她来到很巧,每次都是戏玉绍不在的时候。
随知许探出脑袋望她,不过她话很少,只是偶尔才会应一声。
她明显感觉到戏玉绍越来越忙,他来的时间越来越少,等她见到闻珂时,她问道,“我们快走了吗?”
“嗯。”
“长安?”
“嗯,不过凭借你现在的模样,你赢不了的。皇宫里的人已经放弃了,你何必苦苦挣扎。”
随知许攥紧手心,嘴角扯勉强的笑,“多谢你告诉我。”
闻珂见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张口,她耸了耸肩,为什么帮助随知许,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眼缘吧,又或许是她脑子一抽真的相信了曹宁的积德行善,明明她自个积德一辈子,到死都没找到家。
“你好好想想吧。”
随知许在想朝阳的选择,幼时相识,她不相信以朝阳的傲气真的会放弃,那便只有一个,蛰伏。
想到此处,随知许平静下来,深夜戏玉绍回来时,她主动牵住他的手,道,“我想回家了。”
戏玉绍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泪,印象中她好似永远是那种高阁之上的神女,纯洁,美好。
拥有天下所有美好的一切。
如今潸然落泪,别有一番风味他轻轻为她擦拭眼泪,柔声道,“明天我们就能回家了。”
戏玉绍没有食言,此日她便坐上了回长安的马车。
一路上她看见街角孩童的嬉戏,摊子的叫卖,路边夫妻的你言我语……长安的纷争影响不了半分民间的欢闹,庙堂之高,平民百姓需要的从来只有安稳的生活。
“他们是不是看起来很幸福?”
随知许怔怔地看着车窗外,无视戏玉绍放在她肩头的手,幸福吗?
或许吧。
天下从来如此,几家欢喜几家愁,她荆州的百姓没有幸福,只有水深火热的地狱。
临近长安,随知许越发沉闷,戏玉绍以为她近乡情怯,问她需不需要闻珂来陪她。
“不需要。”
随知许坐在客栈的房间里阖眼养神,方才楼下的一切放下有了混乱的感觉,谨小慎微不敢开门迎客的客栈老板,官道上从长安慌乱逃脱的百姓,一切的一切都与外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戏玉绍能这么痛快地回来,司马显必是大权在握,结合闻珂的话,司马显如今称帝了吧。
他怎么能够因为戏玉绍容忍一直打压他们的阿耶阿娘。
随知许攥紧手中的药粉,这些日子她趁戏玉绍外出,费劲心思哄骗闻珂替她灭了熏香里的迷药,自己从中拿了一些。
她能不能跑,就看它了。
夜晚戏玉绍进屋时,她坐在窗户边,她随意到了杯水,戏玉绍没有接过这一杯,反而重新拿了一个倒水,喝下的那一刻戏玉绍察觉到不对,可药效强劲,没等他喊出声,他已经晕倒在桌子上。
随知许拍了拍手,神色淡漠,药被她抹在杯子上面,不管他选哪一个都会中招的。
这些日子戏玉绍没有再给她下药,可她的身子依旧孱弱,如今她的状况不过刚好能够行走,却也是一步三咳。
随知许眼底划过暗色,此仇不报非君子。
现在当务之急是从这里跑出去,她记得客栈后面是树林,足够隐蔽。
随知许早早将床上摇铃上的绳索取下,她打开窗户,观察四周无人后抛下绳索。
落地的那一刻,随知许脚下发软,歪倒在地上。
“嘶——”
随知许低呼,摊开手掌锋利的石块划破掌心留下道道血痕,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她随手拿起披帛缠绕在手上,跌跌撞撞起来快速远离这里。
迷药的威力她见识过,可就怕有人突然找戏玉绍,她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真到了长安,戏玉绍一定会再次把她困在屋子里。
谁要和他成婚。
随知许跌跌撞撞跑进森林,城外客栈旁边应该是武安侯府程家的庄子。
她刚刚踏进程家范围之内,便看见门前无数巡逻的人,她侧身躲在茂密的灌丛中。
一层层的黑衣护卫围绕在庄子附近,戒备森严。这一片的庄子皆是富贵人家,寒冬腊月来庄子跑马狩猎不在少数,司马显居然直接派人监视他们。
他的人手控制长安城还不够,城外居然还有这么多。他到底和朝中哪位大臣相互勾结,里应外合。
随知许转身悄悄离开,她不能去,此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如今的情景,她该如何进入长安城?
前两日长安下了一场大雪,天地苍茫,她孱弱的身子行走在白皑皑的林间,孤独而寂寥,簌簌的寒风刮在随知许的脸上,如同刀刮一般火辣辣地刺痛。
随知许扶住粗壮的树干,寒风呛进嗓子里,剧烈瘙痒,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
“还不快找!她一定就在这附近!”
随知许眼眸睁大,怎么这么快?她四处张望,不远处马车驶来,她拼命跑向马车,走近才发现是年关时节回来的商队。
高大的商队标志在空中飘扬,她不由眉头紧皱,手在袖中握紧匕首,居然是云来楼的东家范令璋的商队。她此前从未与他有过交集。
没办法了,随知许体内运转内力,不顾其他人的阻拦爬上马车,将匕首搁置在车内范令璋的脖颈处。
“娘子这是作何?你我无冤无仇,怎么第一次见面就动刀子?”
范令璋笑容满面,丝毫不见被挟持的慌张,随知许手中的匕首逼近他的脖子,“少废话!把外面的人引开,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是自然。”范令璋眼睛眯起来,好看的眼睛越发衬得他风流倜傥。
随知许眉头颦蹙,只见他挑起车帘吩咐下人,待人走后,他颇为贴心地问,“你要不要再下面的空格里躲一下,随小娘子。”
随知许看了他几眼,“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小心你的小命。”
“自然。”
随知许低身躲在下面,戏玉绍果真来查,他掀开帘子,范令璋的声音在下一步响起。
“戏郎君连我的马车也要查吗?真叫人伤心。”
“原来是范东家。听说范东家在书画方面颇有见解,与王关系和睦,前些日子还做成了一单大生意。若不是王没有年龄适合的女郎,搞不好范东家还能成为司马家的东床快婿。”
范令璋朗声大笑,“在下可高攀不起,在下只是个商人,做些小生意而已。没有多大的远见,比不上戏郎君能料想到宣平郡王一朝入住大明宫。”
戏玉绍随着笑了两声,才悠悠问起范令璋有没有见过其他的人。
“什么人?戏郎君若是需要帮忙,某很乐意伸出援手。”
戏玉绍见他不似作伪,顾念着范令璋和司马显的关系,只好讪讪停手。
“抱歉,是某打扰了。”
范令璋没有生气,他摆摆手,“这有什么?戏郎君有事一定要说话,长安城中某还是认识一些的。”
戏玉绍嘴角扯了扯,没有回答,嘴角噙着笑下了马车。
待人走后,范令璋敲了敲隔板,将人拉了出来。
随知许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该死的戏玉绍不知道从哪里弄的稀奇古怪的迷药,一旦她动用内力,便会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范令璋下意识扶住她,将她安置在座位上。
“抱歉。”
随知许手中紧紧握着匕首,范令璋看着她柔弱不堪,没想到力气不小,抽不开便不抽了,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你放心,我不会半路丢下你的。”
随知许眼神迷离,身子依旧戒备,范令璋知道她不会相信,笑了一下,笑容肆意张扬。
“不相信就不相信吧。”范令璋掀开帘子,随知许以为他要暴露自己,手上的匕首一瞬间朝他而去。
范令璋身子敏捷,躲了过去。他语气有些无奈,“我没有想要抛下你的意思,只是让他们赶紧赶车。”
随知许倒在范令璋的身上,范令璋举起手,耳尖泛红,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落在随知许的身上。
范令璋顺利地把随知许带回长安,进了范家,他派侍女将随知许搀扶下去。
“娘子现在我家中住下,我会派人通知濮阳郎君,实不相瞒,在下虽然只是一个商人却颇为敬佩随家主和丞相大人,在下还是希望朝堂稳定。”
随知许头昏脑胀,整个人要炸了,她根本听不清范令璋说什么,她觉得自己要死翘翘了。
下一秒她直直晕了过去。
“阿娘!阿娘!”
梦境如同潮海起起伏伏,梦中她看见一个人的眼,冷漠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她沉溺在海中呼喊没有回声,她只能任由海水将她淹没,遮住呼吸的最后一秒,她突然意识到那是谁的眼,是姜离的眼。
冷漠,甚至是淡薄的沉默,好似含着隐隐约约的厌恶。
她的心好痛,明明她和姜离从不相识。
可她不会明白,甚至说她在明白之前已经沉溺在海底,难以自拔。
“阿灵,阿灵,你醒醒。”
随知许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灿烂的阳光蛰进她的眼,她下意识闭眼。
“阿灵,你醒了!”
她有些恍惚,不确定道,“师兄?”
随知许慢慢立起身子,看向面前的濮阳恺,“你怎么来了?”
濮阳恺交代了自己的经过,他刚刚入仕,司马显没太注意他。
而随赫和丛澜被压入大牢,试图劝降。
司马显把握朝政,长安权贵顺从者放过,反抗者杀之。
他表面装做顺从司马家,背地里一直在给前往金陵的圣上和公主传信。
“阿灵,你的身子。”濮阳恺将手掌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数日不见,你受苦了。”
“我的身子怎么样?”随知许咳嗽了两声,心下一凛,“你实话跟我说。”
“夏寮主被我带了过来,让她亲口给你说吧。”
随知许桃花眼蒙上一层暗色,她嗯了一声,不多久濮阳恺将夏晚请进来。
“少主。”
“夏姨。”
夏晚满脸痛惜,她抱住随知许,往日沉迷于研究的冷静医者泣不成声,“阿灵,你的身子恐怕永远都是这样了。”
她喊出声,却不禁咳嗽,“什么!”
多年来随知许脱去了幼时的稚气与娇纵,性子愈发沉稳冷淡,鲜少有如此动怒。
“脉象沉重,亏虚严重,而你动用内力经脉逆流,又亏损根本。我暂且做主封了你的内力,可你的身子,我翻遍医书典籍,满篇药方无一记载苗疆迷药中你的症状。唯有一处苗疆武籍记载过,可失传已久。”
随知许很难相信这是她的现状,她三岁学诗,五岁便是长安众人熟知的神童,十五岁山海书院肆业,同年水患策论落于实践,文采斐然的同时武功一绝,谁人不知她天纵奇才。
她怎能够接受,又如何能够接受她往后余生只能拖着这样羸弱的身子面对一切。
“阿灵。”
“我没事,夏姨。”随知许抬起头,无比坚定的说,“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如果夏晚再多待一刻,她就会发现随知许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安然无恙,在下一秒极尽崩溃。
随知许攥紧手下的床单,她如何能够不恨呢?她就是恨这个命运,恨这个天地,也恨她自己。
她为什么不能够再谨慎一点?她为什么偏偏就在荆州大劫之际失踪,荆州的百姓怎么办?荆州的族人怎么办?
他们应该如何看待她?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的少主跑了,抛弃他们了,不要他们了,看着他们眼睁睁的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中一步步沦陷。
夏晚走出房门,面向濮阳恺摇了摇头。
“阿灵她……”
“她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濮阳恺垂眸,脸色低沉。内心的煎熬一步步蚕食着他,他伪装不下去了,他做不到面对戏玉绍他们这些罪魁祸首能够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从阿灵失踪的第一天,他就疯了。
年少的随知许总是高高在上的,恃才傲物的,她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亦或是骑射演武无不是第一。
濮阳恺从前有的时候会想,他说过的话对于她来说是有意义的吗?他不是她,他无从得知,可是穿过记忆的长河,她的鲜活,她的傲气,她的出彩每一笔都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没有故乡,可他找到了他的故乡。
她是他的故乡。
他愿意永生永世的供奉她,愿她天高海阔来去自由,戏玉绍居然敢摧毁她,将她拉下人间,不,他不配。
任何人都不配。
“不知此处随娘子可在此处?”
周长远坐在轮椅上,身后他的娘子初昭推着他进来。
倚在门口的范令璋一脸无奈,他家门槛一招之间居然变得如此抢手。
随知许一身素衣推开门,语气淡淡,“有什么事吗?威远将军。”
“只是来看望看望你。”周长远微微叹息,“世间万般无奈,我亦不能与你感同身受。虽然如此,可心中挂念,总想着来看看。”
“据我所知,不管是随家还是我阿耶都和威远将军没有太多交集,如此深厚的情谊,愧不敢当。”
濮阳恺想上前搀扶她,被她躲开。
周长远听完他的话没有生气恼怒,而是用一种近乎悲悯与无助的眼神的眼神望向她,宽厚而温和,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相处多年的长辈与小辈。
他缓缓开口,“原来你早就选择好了。”
周长远自嘲般笑了笑。
她一朝跌落,可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想何尝不是一种宿命呢?
命运的棋盘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时,每一步选择每一颗棋子都极其重要。
命运与选择相辅相成。
初昭推着他出去,柳若扶风的身子看起来一点不像能够推动他的样子。
“你怎么会来找这个孩子?”
“命运的牵引,我的直觉。”周长远握住她的手,“我真希望你……答应我,至少这一次不要再哭泣了好吗?”
初昭不以为意,她推着轮椅走在空无人烟的大道上。
人走后,范令璋开口,“我认识一些江湖上药王谷的人,不知道对娘子的病症有没有帮助。”
“多谢。”随知许嘴角勾起淡淡的笑,范令璋耳尖冒红悄悄扭过头。
“师兄,我想和你谈一些事情。”
……
濮阳恺交代了随家在长安剩余的人手,随知许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荆州后期在戏玉绍的运作下解除危机。
罪魁祸首反倒成了匡济天下的功臣。
随知许嘴角溢出嘲讽的笑,“按照我说的去做,并且给朝阳传信吧,她会知道的。”
濮阳恺在心底默默为计划之中加了一样。
随家等长安多家被封,随知许想要将随赫和丛澜等人救出来绝非易事。
“你放宽心,老师即是百官之首,也深受天下文人推崇。家主在世家之中颇有威名,司马显不会轻易动他们的。”
“我知道。”随知许挥了挥手,“楚叔那边还需要你联系一下,咳咳——”
濮阳恺扶住她,“你先休息会,我去将药给你端过来。”
随知许微微颔首,眼神晦暗不明。
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司马显命令太常寺祭奠前朝太子,他的父亲。
当日,随家以及裴家等忠臣在长安当街引起动乱,随知许派遣柳绿带人去刑部大牢营救随赫和丛澜。
“怎么还没来?”城门外隐蔽处随知许坐在马车中不断掀开车帘,比预期的时间已然晚了半个时辰,她心中不免焦灼。
“师兄!”随知许看见濮阳恺身带血迹策马而来,心下一沉。
她掀帘子走出去。
濮阳恺策马停在她身边,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我没事,不是我的血,是戏玉绍的。”
随知许睫毛微颤,“他死了?”
“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夏寮主的帮助,何愁杀不了他。”
“多谢。”随知许沉闷多日,脸上终于切实带了些许笑容。
濮阳恺见她开心,自己也高兴起来。
“不知道阿耶阿娘什么时候到?”
“楚寮主先一步去救家主和老师了,再等一会吧。”
随知许笑了下,淡淡应下。
寒冬腊月,北地寒风没有春日的缠绵,没有夏日的燥热,更没有秋日的清爽,像是一把淬冰的刀刃,横扫中原大地。
“外面太冷了,你先去马车里软和会儿。”
随知许摇了摇头,“我放心不下。”
北风呼啸,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濮阳恺不免皱眉,远处闪现出楚非玄的身影。
嘶吼声震落路边树上的积雪,“快走!”
随知许立马催促车夫,“快掉头。”
她攥紧手心,车帘外远处楚非玄一身血衣,不见阿耶阿娘,也不见柳绿。
长安的身影渐渐远去,楚非玄身后的箭手不断追击,长箭划破寒风,势不可挡。
“保护好娘子,赶紧撤退。”濮阳恺意识到不对,吩咐四下随从。
一路颠沛流离,直至远离长安才摆脱他们,楚非玄大口喘气,“我们中计了,家主他们根本不在刑部大牢。柳绿……没有出来。”
楚非玄肩部、腹部各中一箭,他可见凶险。
夏晚从屋里出来,她没有武功,便先行离开长安。
“你怎么伤的这么严重?家主他们……”夏晚说不出口,只能招呼随从将楚非玄带下去疗伤。
随知许默不作声,濮阳恺想说什么,却也是无从下手。
深夜,濮阳恺见她屋子里的灯没有熄,敲门而入。
看见她还在书桌前,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濮阳恺看见书桌上满满一碗药,他伸手摸碗,早已冰凉。
不由皱眉,“药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必了,不差一顿两顿的。”随知许瘫坐在椅子上,捏了捏鼻梁。
“不行,你的身子……”
“反正它永远都是这样不是吗?”
濮阳恺哑然。
随知许不想多说,烦躁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不行,你需要喝药。”濮阳恺道,“这种时候你的身子才更重要,你的每一步谋划总要亲眼看着它实现才能放心吧?更何况,家主和老师还在等着你。”
“抱歉。”
濮阳恺摇头,“该道歉的怎么会是你?我去把要给你温温。”
……
赢不了吗?
随知许皱眉,她做了这么多,这些年间以金陵为起点布局至长安城外营扎寨,为什么司马显总是会有惊无险地避开,仿佛上天都站着他这边。
“阿灵,江山已经改朝换代了。”
城外军营,朝阳身着盔甲立在随知许面前,明明她才刚出月子不久。
随知许看着桌上的棋局,不应该,却偏偏棋差一招。
“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自语,这句话不知道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阿灵,公主。”濮阳恺掀开营帐,神色匆忙,霎时间随知许有了不好的感觉。
“怎么了?”
“老师他刚刚自刎殉国了,尸首被他们从城墙上推了下来。已经派人去接回来了,至于师母,没有下落。”濮阳恺语气哽咽,丛澜是他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私心早就将丛澜当做父亲一般敬重。
随知许身子踉跄,阿耶?
营帐内可以听见符明光的怒吼声,“找不到就去找,什么叫做没有下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
她的头好痛。
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随知许,你不是自称天纵奇才,算无遗策,可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不对。
谢仙谢毓阵死军前,阿耶过世,阿娘下落不明,还有无数的百姓将士。
“阿灵,你冷静一下。”
随知许抬头看向他,“你也会死吗?”
濮阳恺愣了一下,搀扶住她的身子,认真道,“我不会。”
丛澜自刎军前,全了气节。军中将士站在两侧神情严肃,外头将士用台架将丛澜的尸首运回来。
随知许在一声声“丞相一路走好!”中走进他,她跪下身子一点点掀开白布,往日风情万种的脸苍白无力,白净的脸颊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
待她看见丛澜脖颈处由深至浅的伤口时,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阿耶……”
丛澜虽然喜欢下厨做饭,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
“没轻没重,阿娘会讨厌你的。”
雪晶在随知许的额头留下冰凉的触感,冰雪化水连同泪水一同流下。
随知许将头埋在丛澜的身上,嘶喊声如雁长鸣,“阿耶!”
钟鼓哀鸣,白幡翻飞。天地之大,雪是否落在任何地方,随知许不知道,或许长安大雪,而远处的荆州天朗气清。
可眼前的景与人,随着一声声“丞相走好”永远烙刻在她心上,挥之不去。
圣上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营地中央,满脸惆怅,“丞相竟然就这么先朕一步去了。”
他脑海中是否怀念起过往中中,想起年少君臣心心相惜,想起多年共事之情,随知许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之后她没有阿耶了。
“阿灵慢点跑……”
“你长大了不要总是缠着你阿娘……”
“我家的孩子纵使再放肆也有我在后面撑腰,我一日不死,便用不着你担心。”
“你此去荆州,一路小心。”
……
为天下苍生请命,为国而死,名垂青史。
他做到了。
随知许心脏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满天的白幡与飞舞的白雪融为一体,她的手落在丛澜冰冷的胸膛上,寒风与飞雪冻得她没有知觉。
濮阳恺搀扶起失神的随知许,“阿灵,让老师下葬吧。”
随知许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濮阳恺只好馋着她,嘱咐接下来的事。
濮阳恺答应了随知许,可他是为她死的。
昨日誓言犹在,今朝司马显进攻。
大齐楚非玄重伤、威远将军周长远双腿残疾、怀化将军等多名将军阵亡、丞相殉国……一桩桩一件件打击着大齐军队,军队节节败退,司马显犹如得天助力。
大齐不得不后退,撤退路途中,随知许一个病秧子更是艰难,饶是朝阳派来人手保护,箭矢还是瞄准了她。
“阿灵,小心!”
“噗嗤——”一声,濮阳恺替她挡箭,正中心脏。
“师兄!师兄!”随知许转身抱住倒下的濮阳恺,他的身子一瞬间变得沉重,眸中的柔光愈发不舍。
含血的嘴一张一合,“不要哭,对不起,我食言了。”
随知许摇头,语气哽咽,“不是的,不是的。”
随家的人几乎都不在了,她的海东青也在寻找成玉和随楚客的路上夭折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要死,你答应过我的,求求你……止血药呢,你等一下,我身上有的,我给你上药,我给你上药……”
濮阳恺努力露出笑,轻轻擦拭随知许眼上的泪珠,“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触碰到你了,我……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娘子,我们快走吧。”身边的侍卫一边替她挡箭,一边催促随知许。
随知许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她忽然觉得活得没有什么意思,她早已身子垮掉,亲人相继离世……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走?”紧要关头符明光一把抓住随知许抱在怀中,凭借她现在的力气真动不了。
濮阳恺露出笑,像是告别。
有点可惜,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去。不过也好,她还活着。
他从未真的说出过那一句,我爱慕你阿灵。
自从濮阳恺死的那一天开始,随知许一言不发。
朝阳亦是身心疲惫,她的幼女尚在襁褓之中,白日她处理军务,与圣上和大臣商讨下一步,每每深夜才可看一眼她。
“阿峤,她已经睡下了。”楚时泽从身后环抱住她。
朝阳闭上眼,轻声道,“辛苦你了。”
楚时泽摇头,“比之国事,我只是照顾囡囡而已。”
“今日我派人找回了濮阳郎君的尸首,夜里被野兽咬去一半,还是晚了些。我真怕阿灵出事,她看起来……”朝阳重重叹气,如今情景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活不下去。”
符明光因为找不到随赫的下落而脾气暴躁。
几月后,大齐还是败了,朝阳作为公主,自刎于军前。当晚的话一语成谶,楚时泽一介文人带着孩子,根本没有存活的余地,司马显要的就是赶尽杀绝。
符明光带着不死不活的随知许归顺,她终于找到随赫的身影,可惜,是一具枯骨。
没有人知道她的死因。
丛澜已死,司马显急需稳住天下文人,他不能再杀符明光。
符明光清楚这一点,因此她愈加放肆行事。
朝堂之上,她敢公然挑衅司马显,“随赫死的不明不白,还想让世家臣服,痴人说梦。”
司马显不理会她,她更是敢于主动出击,“我倒是想要问问顾娘子,随赫怎么在你眼皮子底下死的?”
“亦或是叶娘子?总不能是郡王妃吧?”
一而再再而三,符明光所言,朝堂上皆是闷不做声。
不知为何,上首的司马显未曾阻止,一个上午众大臣战战兢兢,直到退朝的喊声响起,他们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御书房中,司马显神色凌厉,若非稳定气运,他真想连符明光也杀了,没想到符明光也算是功德之人,当真是兢兢业业为民请愿的好帝师。
符明光为民深受冤屈,尽管一时被复仇蒙蔽了双眼,手段狠辣,但她多年致力于天下公正,无数次站在风头浪尖上为蒙冤的百姓遮风挡雨,积攒无上功德。
司马显一时之间拿她无法。
符明光找遍天下名医为随知许疗养身体。
皆无果。
范令璋带着药王谷的医师上门拜访,他冲范令璋摇了摇头。
屋外,医师道,“脉象已弱如游丝,纵悉心温养调护,寿数亦难逾五载。如今她心结难解,恐至多一岁,少则……她已然是无力回天。”
他难得脸上沉下脸色,“一点办法也没有?”
“子瑢,你动心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她活不了多久了,你还是趁早断了念想吧。”
“少废话,我问你有没有办法?”
“我要是有办法,我能不跟你说吗?”
范令璋最后守在随知许身边,他需要承认他确实动心了,他爱上了一位必死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都没用。
仲夏五月中旬,岭南今年的茉莉开的极盛,范令璋专门要了几盆新鲜的花,挑了一盆他眼中最完美的茉莉。
茉莉,莫离。
即使范令璋知道如今的随知许大概不会分出心思,那便将它寄予对她的生命吧。
临走前范令璋对着镜子望了一圈,眉头紧皱,“好像还是刚才那件好看。”
阿福:“我的郎君啊,你已经换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衣服了。就您这磨蹭劲,天黑都见不着随娘子。”
“你懂什么?”范令璋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娘子生病,再看些阴沉沉的物件,心情岂不是更不好?”
“得得得,不过属下要提醒你一下,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晌午了。您觉得符大人会留您一顿饭吗?”
范令璋:“……”他觉得不会,若不是他找了药王谷的人,符明光都不可能让他接近符府。
“那便这件樱红色的,把我翠色的玉佩拿过来。”
范令璋穿戴整齐,捧着洁白鲜艳的茉莉上门拜访。
“随娘子今日如何?”
符家的侍女摇摇头,又点点头,“娘子清晨将药打翻了一回,不过奴婢又熬了一碗后娘子还是喝了。不多久娘子便睡下了。”
范令璋微微点头,想来接近中午,随知许这个时候大概也醒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侍女敲了敲门,“娘子?娘子?”
“难不成娘子还没醒?”侍女推开门却见随知许一条白绫挂在空中。
“啊——”
范令璋立即转身,手中的花盆应声而碎,花枝乱颤掉落在泥土里。他哪里顾得上花,踏过花盆匆忙跑上去。
洁白的茉莉花沾染上泥土,娇嫩的新叶被碾压出汁液。
范令璋上前抱她下来,冲侍女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太医!”
他一步步将手指放在随知许的鼻间,没有,没有呼吸。
“阿灵!”
太医一波接着一波来,面色沉重地摇头。
她还是死了。
书桌上有她的遗书,一字一句范令璋方才知晓她幼时古灵精怪,恃才傲物,喜欢吞花卧酒,专挑亲近的人折磨。
很难想象最后她会自缢。
“吾为戏玉绍所害,困苗疆层峦之间。体羸力竭,勉力奔逃,不得已胁人以求援,然终至国破家亡。”
“殚精竭虑设机关,救亲终是徒劳,步步为营谋反击,举兵始得归长安。然亲友凋零殆尽,一着棋差,唯余仓皇遁走。终此一生,徒劳无功,如今不过苟活于世。”
“为友者,彼代吾赴死,吾竟不能存其尸骸;为家族少主,吾有负荆州百姓;为女者,吾未能报父母之仇;为臣者,君亡而吾苟活,错上加错矣。”
“夜阑梦回,亲友宛若在侧,旧日年少成名之景历历在目。今吾一无所有,不知生之意义何在。与其抱残躯苟活世间,不若早赴黄泉,或能行速些,尚可再见他们一面。大齐末年仲夏春五月二十有一日。”
手中的遗书随着范令璋手松,一张张跌落在地,她的一生随之结束。
阿耶曾经和他说死亡并不可怕,他自认混迹江湖看遍生老病死,却度不过情人关。
如何能忘?单单看她的遗书,淡薄的几张纸记载她简陋的生平,他都会动心。更何况是见过她呢?
同日,周长远过世,据说他出门被马撞飞了,长安之中不免唏嘘,他身为昔日皇亲国戚,盖因腿疾落得个好下场,却死了。
周长远与随知许同日下葬,不知为何,夏日时节下起了大雪。
满地白皑,初昭自刎殉情,为天地添上另一抹艳色,她此时才明白他的话,真可惜,她做不到。
苗疆小楼中,随知许从床上猛然惊醒,泪珠犹挂在脸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梦好真实,窒息而死的每一秒都历历在目,生前的一切更是如同一盏盏走马灯在脑海中旋转。
这是她的前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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