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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恢复记忆

辛夷没想到十三娘死了。

“可为什么是他们牺牲!你的大道,你的行满功圆,需要别人的鲜血铸成的吗?”

辛夷清楚陆蔻眼中的恨,曾经何时她也如此,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却不受她的控制。

“你还是没有长大,才会如此任性的远离长安。从前姜离宠着你,你次次违背楼中的规定,我何时怪过你。如今你为了一个……你为了她要与你舅舅对着干吗?”

陆蔻怔愣住,不可置信望向她,“师父失去亲人的时候也会不在乎吗?”

她的十三娘,她的妹妹。她找到十三娘的尸首时只剩下一片白骨。

当年小小的人颤颤巍巍地走到她面前叫姐姐,怎么一晃眼就剩下一堆白骨,她连尸首都没有看见。

还有曹宁,人们都说魂归故乡,可她哪里有故乡。

听老人说,魂魄会在死的地方徘徊,直至头七被黑白无常勾走。她们就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彻底阴阳两隔。

她怎么能不恨呢?最恨她自己报不了仇!

辛夷眼神震惊,可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她刚刚在说什么,那都不是她想要说的。

“你曾经和我说君子舍生取义,如今你为了一己私利牵连无辜之人丧命,你的道义呢!”陆蔻转头看向司马显,“科举一案你为了清扫尾巴,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阿灵,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司马显难得对她冷下脸,他冲陆蔻招手,“把剑放下,和舅舅回家。”

“证据?”陆蔻从袖中拿出一本深蓝色外皮的册子剧烈摇晃,“舅舅要的证据不就在此,整个大齐的人手皆都在此。”

“丛相真是等下黑,任谁都不会想到舅舅会把真正的名册放在丞相府的暗室,钥匙放在我的嫁妆里吧。”

陆蔻拿着名册步步后退,艳若桃李是脸上蔓延上悲怆,“从九品芝麻官到朝堂重臣,舅舅的人手真是广泛,也够无耻!”

“杨将军侵占田产,搜刮民财,全是因他嗜赌成性,在赌坊欠下累累债款。这其中难道没有舅舅的手笔?大荒之年多少百姓颗粒无收,他们拿什么来上交?一个个抵押儿女,一个个上吊自杀!”

“而他因为无处可以搜刮钱财,投奔向你,为你效力,为你屯兵。和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舅舅想要的吗?”

司马显压下声音,“陆蔻,闭嘴!”

记忆之中这还是第一次司马显对她严厉讲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死心,彻底死心。

她总想要找各种理由为他开脱,他没有设计杨将军,都是姓杨的自己的私欲,可是事实不是。

“我说的还不够!你让我嫁给范令璋不正是因此!你的钱财全都投在天阙楼,近年来天阙楼自给自足,可这些稀薄的钱财哪里足够你屯兵?所以你才打起范家的主意不是吗?”

“借着书画与他结交,将我嫁给他,由他牵桥搭线做成大买卖。天下第一富商的名头要比寻常人好用很多吧?”

陆蔻握住名册的手开始颤抖,就连声音都打着颤。

“这都不是你啊,你明明说我们只要自保就好。你明明说天阙楼的初心只是想要救助无家可归的孩子啊。可你现在让他们牵扯到朝堂,为你做事,成为你的马前卒。”

“他们总该为楼中做些贡献。”司马显看着情绪愈加崩溃的陆蔻,无情地挥了挥手,“来人将大娘子带回去。”

“别碰我!”陆蔻剑指众人,“你说的贡献是让他们替那些烂人去送死!一个满心龌龊的下贱之人,不过是有了户部的职位,舅舅便要用楼中娘子的命去换他的命。”

司马显略微想了一下才从脑海中想起这个人,其实他不算重要不过只是户部的一个小虾米。唯一的用处就是他是他放在丛澜身边明面上的棋子。

对司马显来说他死就死了,听见手下来报,他也不觉得可惜,唯一值得关注的就是突然出现的陌生舞姬,如今看来阿灵假扮了舞姬混了进去,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难怪他死了。”看见陆蔻涨红的眼,他语气终究是柔和下来,“这件事是舅舅识人不清……”

“动手!”辛夷站在司马显身边听见自己说。

司马显立即扭头看她,辛夷不受控制地与他对视,一闪而过的冰冷刺入他的眼,不知为何他没有下令制止。

霎时间所有的刀剑对准陆蔻,一张张脸面向她,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银光闪进她的眼里,她握紧手中的剑,先下手为强。

不过片刻,满地肃杀。风穿过竹林,婆娑作响,银光印着竹节的斑驳照在陆蔻身上的血痕上。

她透过层层人影看见远处的闻珂,她有些想笑,可她好累,她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剑,挡了多少次刀,她只是看了一眼闻珂。

“不想死的就让开!”

陆蔻扭头不再看闻珂,一路杀了出去。辛夷没有动手,她站在众人的身后冷冷看向她。陆蔻的睫毛微微颤抖,她咬紧下颚,不让自己的泪落下。

等到陆蔻彻底离开,辛夷才彻底摆脱控制。

“我刚刚……”

“不要说了。”司马显闭上眼,不去看满地狼藉,看见每一道痕迹,他都会想到阿灵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悲怆的眼神。

可他走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在苗疆派人守着,遇见她了,将她带回来。”说完司马显就离开了,独留辛夷一个人留在原地。

辛夷张开自己的手,仔细端详手上的纹路,她刚刚鬼上身居然对阿灵说出那样的话,她怎么舍得。

平日里陆蔻看起来深得顾清漪的教导,高贵优雅,像个小公主一样带着傲气。

不愿意和陌生人讲话,喜欢养花花草草,还非说她与自己的名字不符,说她不像辛夷花,像剪秋罗。说司马显像君子兰,说姜离像桃花,说顾清漪像蓝雪花,说沈怀玉像玉簪花……

她问陆蔻为什么不将叶桃夭比作花草,悄摸摸凑到她耳朵边说她不喜欢表姨母,说叶桃夭不喜欢她,她才不喜欢讨厌自己的人。

古灵精怪的小娘子,当她喜欢你,愿意和你相处的时候,她便丢掉了端庄优雅,开始得寸进尺。

全然像姜离精心养出来的小娘子。

她刚刚怎么会说那样的话,那可是她一眼相中的弟子。

她最引以为傲的弟子,人生若梦,前半生的爱也好,恨也好,早就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消散了,恨的人死在她剑下,她没什么可执着的。

可陆蔻不同,她的关门弟子,她最看好的弟子,如今她年岁尚浅,再过两年未必不能超过她。

辛夷揉了揉眉心,世上真的有鬼不成?

想起方才司马显的命令,她想交代了两句,让人去接阿灵。刚开口又想起十三娘和曹宁走了,闻珂重伤,哪一个都不合适。

辛夷叹息,“仔细着大娘子,别伤到她。”

不管刚才到底怎么了都是她的错,让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眼前浮现陆蔻满身血的模样,她的心仿佛狠狠被揪了一下。

“算了,我去吧。”

前些日子她刚好寻来波斯新的花种,正好拿去给阿灵赔罪。

陆蔻跌跌撞撞离开,她要回苗疆,她要回去找阿酿。

不,不对。他们一定会去苗疆等她,阿酿现在还在闭关养伤,她不能去苗疆。

陆蔻走到河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脑中清明不少。

除了手中的名册,她还从画舫上得来一个消息,或许与她身上的蛊虫有关。

她跌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休息,从怀中拿出白色的瓷瓶给自己上药。后背上的伤不好处理,她从衣角撕下一条撒上药缠绕在背上。

上完药,她仰头撑在石面上。澄明的天空一览无遗,暖和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不由闭上眼,心底一片荒芜。

她从前从未知晓宫中还有一位早已过世姨母,乃是舅舅与母亲的庶妹。

据画舫赵大人的只言片语,她进宫封了个昭仪,因不得恩宠心生嫉妒谋害周贵妃,买通了周贵妃的宫里的人给她下了蛊虫。

周贵妃亡故后,事情败露。姨母被圣上一条白绫处理了。

陆蔻想不通自己会和她有什么关系,阿酿和舅舅说她的蛊虫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当年母亲孕中遭人迫害,受尽苦楚,因此也不大喜欢她。

她想不通。不过,她从赵大人口中知道了当年昭仪姨母宫中嬷嬷的下落。

他说嬷嬷与赵大人母亲是远房姐妹,自会帮衬。陆蔻才不信他的鬼话,按照他下流的性子,必定给了不少好处。

原本来执行任务的娘子被她打发回去,虽说按照楼中弟子的功夫不会被他占便宜,但他劣迹斑斑,一开始还想对她动手动脚,这样的人苟活于世实在叫人不耻。

她也是替天行道。

陆蔻前往充州青县花港村时,大雪纷飞,她举着伞走在青石板上,纷纷扬扬的雪遮住她的视线。

“充州。”她终究还是来了。

若是从前陆蔻不会在乎什么姨母下的蛊虫,母亲喜欢还是讨厌她都没有关系。

可现在……

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雪的世界一片茫然,陆蔻没有嬷嬷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她门前有两棵交叉在一块生长的枣树。

雪轻轻落在伞面上,三两结伴的孩子不惧风雪嬉闹着穿过陆蔻。清脆欢快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

“下雪啦!下雪啦!”

“你来抓我啊!”

“唉呀!”有个孩子差点摔倒,陆蔻及时拉住了她。

孩子被扶住,缓缓抬头看向陆蔻,稚嫩的声音甜丝丝的,“谢谢姐姐。”

陆蔻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不由缩紧。

“姐姐,你弄疼我了,姐姐!”

听见孩子的喊叫声,陆蔻回过神,连忙放开她的胳膊,“抱歉。”

“你快来啊,好不容易下雪了!”

“我知道了,我马上来!”小女郎站在陆蔻面前,眨巴眼睛看她,最后红着脸喊了一句,“姐姐你真美。”便跑了。

陆蔻站了原地看着她跟着一群孩子凑在一块,手拉着手一起跑向远方。

曾几何时,她也是无忧无虑的孩子,身边还有十三娘和她们,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南方不若北地下雪频繁,昔日在苗疆每逢下雪她和十三娘总是跑出去玩,专门欺负姜昀一个人。

姜昀站在雪地中央,脖子上的银饰都被她们的雪团砸中,雪沫溅在他的脖子里面,他只是无奈发笑指着她和十三娘。

“你爱玩也就算了,还带着十三娘一起捣乱。”

十三娘从陆蔻身后探出头,“我和姐姐没有捣乱,是阿兄太弱了。”

“你们两个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不让人省心。前天你还把我的银蝶踩死了几只。”

十三娘眼睛四处乱窜,“嗯?我不知道啊,冬天到了,可能是不小心冻死了吧。”

姜昀面无表情,“冻死,尸首不会有残缺吧。”

“我的蝎子也是啊,莫名其妙的被冻死,又莫名其妙的少了一块尾巴。”十三娘抬眼看向姜昀,“阿兄见多识广,不如给妹妹解答解答。”

陆蔻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放过谁。跑到姜离怀里笑,姜离搂住她,十三娘和姜昀默默走在身边,一家人凑在雪下观景,好不快活。

陆蔻撑伞站在雪中缓缓转身独自向前走,身边所有的欢乐,所有的幸福,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过路人。

路边的房屋不断变化,终于……

到了。

陆蔻上前敲门,“有人吗?”

半响,无人应声。

她微微皱眉,把声音调高喊道,“有人吗?我来找苏娘子!”

依旧是没人。

陆蔻后退两步,环看四周的人家,跳上墙头,看见院中一幕她迅速上前,倒在地上的娘子衣服褴褛,补丁无数,单薄的衣物包裹着她的身子。

她上前扶起,惊觉她居然如此瘦弱。

陆蔻将人抱到医馆,“快来人!有人晕倒了。”

她趁着大夫诊治出门给苏娘子买了几套衣服。

“娘子,一两银子。”

陆蔻从荷包里拿出钱,才发现她兜里五十两了。

刨去一两,她只剩下四十九两。

陆蔻跑出来急,医馆的人见她回来默默松了一口气。

大夫上前小心翼翼道,“不知娘子和病者是何关系?”

“怎么?”

他略微结巴,“床上的娘子操劳过度,加上天气严寒身着单薄,引发旧疾。寻常的药物恐怕救不了她。”

“那要如何?”

“要先用人参吊着她的命。”大夫伸出手,“娘子,咱们事先说好,至少是这个价。”

“五十两?”陆蔻问道,她知道司马显和范令璋库房里有上好的人参,但她也不知道是多少钱。

“不不不,十两品相的人参足矣。”

陆蔻点点头,心下有一块微微触动,居然只有十两银子吗?

她从荷包里掏出十两银子,如今她还有三十九两。

陆蔻坐在苏娘子身边,一旁药炉温着药,见她慢慢苏醒将药递给她。

“喝吧。”

她见到陆蔻的脸却猛然后退,声音颤抖,“鬼啊!不是我害得你,不是我!”

“害得你的人早就已经死了,不要来索奴婢的命啊,奴婢人微言轻只能听从司马昭仪啊。”

她剧烈摇头,像看见鬼一样,甚至差点打翻了陆蔻手上的药。好在她手快,及时将药碗放下。

她眉头紧皱,“你说什么?你把我认成了谁?”

她的右眼皮剧烈跳动,心下莫名害怕,她抓住苏娘子的胳膊,试探问道,“我和周贵妃长得很像?”

“你不是她?这是哪里!”苏娘子试图挣脱她的束缚,陆蔻常年习武岂是她能撼动的。

听了她的回答,陆蔻心下一沉。

“你晕倒在家中是我救了你。”陆蔻见她试图躲闪,将她的手控制起来,“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消息……”苏娘子眼神一怔,“是他告诉你的?”

陆蔻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她,“对啊,我从赵大人口中知道你的下落,然后我一剑杀了他。他死在画舫上,头颅不知道滚着哪个娘子脚下当球踢,他身前欺凌无数娘子,如此下场苏娘子可还满意?”

苏娘子喉咙滚动,身子忍不住颤动,“我说!我都说,你不要杀我!”

陆蔻放开她的身子,靠在椅子上轻轻擦拭手中的剑,“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剑的银光闪过苏娘子的眼,她眸子颤了颤,开口道,“许多年前,奴婢随二娘子进宫,圣上盛宠周贵妃,未曾踏入过其他嫔妃的宫殿。二娘子本是庶女,在郡王府便不显现,进宫本想出人头地,可不管二娘子如何争宠,圣上的目光从未放在她身上。

“于是二娘子心生嫉妒,可郡王府不会把任何资源倾倒在二娘子身上。”

陆蔻有些不耐烦听她絮絮叨叨,开口问:“她做了什么?”

“二娘子买通了宫中的太医先一步知道了贵妃有孕,并将此事告知王和丞相。”

陆蔻听见司马显忍不住握拳,接着苏娘子掀开眼皮悄悄看了一眼她,被陆蔻捉到她的眼神她立马说,“郡王府给了二娘子一只蛊虫,派奴婢着手准备下在了贵妃的吃食里,贵妃性情愈加暴戾,加上孕中多思常常怀疑圣上,甚至当众拿砚台砸了圣上。”

陆蔻:蛊虫?

“朝堂大臣上请圣上废黜贵妃,只是二娘子没想到圣上只是以贵妃有孕为由将贵妃禁足一月。二娘子曾在期间争宠,可圣上清心寡欲,没有了贵妃也没有踏入后宫半步。”

陆蔻见她结巴,厉声道,“继续说,少废话!”

“贵妃禁足期满,二娘子便主动与贵妃交好,每每前往贵妃宫中都会佩戴催动蛊虫的香囊,长此以往贵妃被牵引心神以致早产。贵妃身中蛊虫加上早产,二娘子本以为贵妃会一尸两命,没成想贵妃命大,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之后二娘子想故技重施。娘子年轻不知道,月子中的小娘子容貌大不如从前,二娘子想趁此时让圣上厌弃贵妃,可是蛊虫不起作用。不仅如此,二娘子意外发现她接近小公主时小公主会哭闹,原来蛊虫转移到小公主的身上。”

陆蔻笑了声没有说话,苏娘子拿不准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二娘子将此事传信给了王,过了几月收到了王让二娘子将小公主掉包的命令。”

“奴婢从民间随意找了一个孩子,二娘子怕留下痕迹便一把火烧了,将所有的罪责推到了看管小公主的宫人身上。贵妃也因为公主夭折早早去了。”

外头的雪停了,陆蔻站起身俯视苏娘子,她的眼太空,太冷淡,苏娘子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自己的身子。

哭喊道,“奴婢这些年每日都在为自己的罪责忏悔。奴婢当年从宫中出来,带着的所有钱财都被自己的儿郎挥霍的一干二净。

“他还将奴婢一个人丢在这里无人照管,晚年空虚,若不是娘子及时出现,奴婢真的要死在这场大雪之下,娘子,不,公主!请您看在奴婢这般凄惨的份上饶过奴婢吧,奴婢没有几年好活头啊。”

陆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她。

苏娘子见她不说话,将身子先前探,抓住她的衣角,“奴婢愿意给公主做证,公主只要会回到长安见到圣上,凭借公主与贵妃相似的面容,圣上一定认出公主的!”

“长安?”

陆蔻突然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滴落在地,她喃喃自语,“长安……”

她一步步走出医馆,连伞都没有拿,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

苏娘子擦开眼泪,匆忙下床,她要赶紧跑!

“婆婆!婆婆!”医馆里的药童拦住她,“婆婆,您的药还没拿,十两的人参呢!”

“人参?”苏娘子怔愣在原地,不过一秒她自我安慰,“瞧着她身上的衣服就知道她这些年过的富得流油,十两的人参而已又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件。”

“婆婆您说什么?”

苏娘子连忙摆手接过药,回家收拾好仅剩无几的细软,连夜离开。

夜,雪又开始了。

陆蔻抬头望天,身边的人急匆匆的回家,有的人揣着刚出炉的饼跑进雪夜,有的夫妻撑伞缓慢在雪中行走,有的人躲在街边的房屋下……

人间百态,没有人与陆蔻一道。

雪落在她的脸上,冰冷的触感那一下,她才发觉她的伞落在了医馆。

她扭头看来时路,根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她说的所有的一切将她的十几年全部撕裂,她幼时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的一句不喜,她从苗疆回到长安也不敢去见她,只是将她带去的东西交给下人代为转交。

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在她的成亲之日,十七岁的她已经可以接受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她都觉得没有关系,她有姜离。

父亲也没有关系,她有舅舅,舅舅在她眼里就是阿耶啊!

可一切都是错的!

全都是错的!

她自己选的家已经没了一半,现在又要告诉她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没有办法回到苗疆了,她要怎么面对姜离,她想不明白,想不好。

陆蔻慢慢蹲在雪地里,掩面哭泣。

这天起,她彻底一无所有。

她搞不懂复杂的感情,为什么舅舅对她的亲生母亲动手又要精心抚养她长大。舅舅舅母,阿酿……他们对自己的爱护疼惜都是假的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又该去哪里?

她回不到长安,据她所知周家已经没人了。周贵妃去世后,威远将军及妻相继离世。她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她是在他们最厌恶是前朝人身边长大的。

她哪里都去不了。

她还是回去拿了那把伞,她身上没有多少钱了,她需要省一点。

医馆的药童见她回来连忙上前,“娘子,那位婆婆已经拿着药走了。”

陆蔻“嗯”了一声,“我的伞呢?”

“哦哦。”药童去身后的柜台边拿,“给你娘子,我替你收起来了。”

“谢谢。”

“雪天夜里路滑,娘子小心一些,早些回家。”

陆蔻转身之际听见这一句,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多谢,你也是。”

陆蔻身上仅有三十九两,她不清楚米应该卖多少钱,面是多少钱,怎么租赁房屋,她没有学会在一个地方落脚。

她只会跟着前面人的价钱同样来上一份。好不容易解决了采买,她又遇见了难题,她不会做饭。

将厨房炸了两次,陆蔻拿着最后仅有的米终于熬出来焦糊的粥。

她凑前轻嗅,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去下嘴。

可这是最后的米了。

陆蔻尝试喝了一口,不等片刻便跑出去呕吐,她从前何曾吃这些,她接受不了,一点都接受不了。

翌日她将身上的首饰全都典当出去。

“总共八百两。”

“八百两!”陆蔻透剔的桃花眼透露出疑惑,“不可能,单一个镯子当初我花了一千两买的。”

“娘子您都说是当初买的时候了,再卖哪里有从前的钱多?”

小二憨笑,陆蔻直觉不对,她冷脸将剑重声搁在台上,“未曾见过对半典当的。”

“要不你再看看我的剑。”剑出鞘,锋利的剑风直接划过小二头上的帽子,劈成两半,落在他的脚边。

“小的眼拙,方才没有瞧清楚,小的立马将东家请过来。”

陆蔻轻哼,最后东家出面总归典当了一千五百两,她估摸了一下,拿走银子,走到一半她突然回头。

小二和东家默默摸了一把冷汗,见人回来立马恭恭谨谨,小心探脖问道,“女侠还有其他要事?”

“以后你若欺骗他人被我瞧见,下回就是你的脑袋落地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陆蔻不知道信没信,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东家,“你……”

“草民一定好好做生意。”

“嗯。”

她没有其他的物件可以典当,想要赚取银两只能去接悬赏,她干脆走入江湖。

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

两年间,陆蔻深刻体会到辛夷当年的拮据,命悬一线她哪里能挑食呢?有一张发硬的饼,一口干净的水已然是上好的待遇了。

“还是好硬。”

可陆蔻还是觉得好难吃,但她现在来不及去买其他的吃食,这一单主人家是有时间限制的。

不过价格很丰厚,足足一百两。

陆蔻不由苦笑,从前她哪里需要为一百两奔波,还有一堆人抢。

“原来是你!”

一位郎君突然出现在陆蔻面前,她将手放在剑鞘上。

他看出陆蔻的动作,着急挥手,“恩人放心我没有恶意的。”

“不知道恩人记不记得半年前娘子救下过被山匪掳走的几位娘子,那其中有我的妹妹,我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娘子恐是忘记了。”

陆蔻端详了他几秒,收回剑,“有些印象。”

她漂泊到柳州,意外遇见山匪强抢民女,顺手出手相救罢了。

郎君露出笑容,“恩人也是来夺悬赏的吗?”

“嗯。”

“不知恩人名讳,舍妹与在下都很感谢娘子。”

“我?”陆蔻沉默了几秒,“我没有名字。”

“恩人果真是江湖中人,听说江湖的孤鸿大侠也未曾留下过姓名。”

陆蔻摇了摇头,她没有听说过。

“恩人居然不知道孤鸿大侠吗?他的剑法是继辛家剑后最厉害的剑了。江湖中恐怕除了天阙楼的辛楼主,当年辛家的后人,无人能与他一战。不过在他当年与随家的娘子修成正果后,江湖上很少出现过他的名号了,恩人没有听说过也在情理之中。”

“是吗?听起来很厉害。”

他话好像很多,“听说孤鸿大侠与随娘子的郎君经常在江湖中出现,可惜我没有那个荣幸可以见上一面。没有见到孤鸿大侠见到他的郎君好了。”

他话里话外都是对孤鸿大侠的崇拜,而陆蔻表情淡淡,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恩人一定会拿到悬赏的。”

“嗯。”

陆蔻凭借自己的武功成功抢过一大批人,拿到了雇主口中的重要物件。

擂台之下,他高声欢呼。陆蔻眼前眼前恍惚当年十三娘拿下赶秋节的魁首。

“我家住在柳州路城,恩人有空一定要来,我与舍妹定会好好招待恩人的。”

“嗯。”

见陆蔻要走,他高声大喊,“恩人一路顺风吧。”

她到达目的地时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东西到了吗?”

陆蔻下意识转身,看清人的侧脸,连忙把自己的斗篷压下。

她原本是害怕天阙楼的人发现她才戴上斗篷,没想到遇见了他。

范令璋骑在马上,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陆蔻的一小截下巴,他招呼阿福喊道,“阿福,给钱。”

“是是是。给你,一百两。”

范令璋嘟囔,“老孙真抠,雇佣人家江湖人干活,就给一百两,钱还是我出。算了,阿福,再给她添几百两。”

阿福得令后有塞给陆蔻一兜银两,陆蔻掂了掂,一袋子起码五百两了。

真是大方。

陆蔻压低帽檐,一句话没说,将东西交给他们转身离开。

范令璋看向她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熟悉,不多会儿又觉得自己糊涂。

他的娘子不会武动,他真的是昨晚熬夜熬糊涂了,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一单子大大超过了陆蔻的预期,她终于可以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可她今日点了一桌子菜,吃的一点也不开心。

为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陆蔻掀开窗户,春风吹拂在她的脸上,转眼间,这是她离开长安的第三年了,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第二年了。

离开长安,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养伤,寻找十三娘和曹宁的尸体,给她们报了一半的仇。

两年的时间混迹江湖,从一开始连价钱都不懂,到现在各处接悬赏。

她的双剑还被江湖上的人认出来是辛家剑法,她本说自己随便学的,谁知道他们不信,非追着她打。

怕暴露自己的行踪,她打完就跑,谁知道后面追她的人越来越多。

陆蔻踢了踢墙边,又是一年春天了,烦人。

她也好想回家,可她不知道家在哪里。

后背的伤有些发痒,她懒得管,坐在榻上静静看向外面的风景。

她知道姜离,她最爱研究蛊虫,对谋害不感兴趣。蛊虫大抵是司马显他们拿走的,而她之所以被带出宫也是因为姜离对她从娘胎继承蛊虫这一点产生了兴趣。

可她有些想姜离,她弄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姜离他们只教会了她爱,她不清楚什么是恨。

就像她对闻珂,闻珂把她叫回去,她后面受了很重的伤。后背上伤落下病根,到现在时不时还会痛。她的心像被揪住一样痛,这是恨吗?

可她想离开范家对范令璋说那番话时她也很痛,那是恨吗?

陆蔻无力坐在椅子上,她不知道。

若她想要说恨,恨这样让人难受的感情,她最应该对的是舅舅。

恨他亲手推翻了曾经教授她的一切,道义,是非……

恨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恨他以她的舅舅自居,让她在心底把他当作阿耶一样敬重又毁灭掉。

他既然动了手,害了她的亲生母亲,将她偷出宫,为什么又对她视如亲子?让她现如今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也有一点,她可以没有芥蒂地杀了叶桃夭给十三娘报仇。

这些年她太谨慎了,身边天阙楼的弟子围了一圈一圈又一圈,陆蔻不敢轻易动手。

她耳朵微动,听见外头的喊声。

“她就在这间屋子!她用的是当年辛家的剑法,咱们动不了辛夷,还动不了一个小丫头不成!”

“拿下她,我们就能得到当年辛家剑谱了。”

“上!”

“走!”

陆蔻眉眼浮现出烦躁,怎么又来?真是烦人。

“咣当”一声,来势汹汹的人们直接把门踹开,屋内哪里还有陆蔻的身影。

“头?人呢?”

“跑了啊,还不快追!”

陆蔻这次跑了,过了不到半月迎面撞上他们。

“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数年前的一幕与如今重合,百家武林重聚再一次为了辛家剑法。

陆蔻歪了歪头,“我还有这么大面子?”

如同当年的辛夷,陆蔻单挑武林众人。

时间漫长而无情。

“切。”陆蔻收回剑向前走,身后众人纷纷倒地,她身上的血痕对比他们来说少之又少。

走到无人处,陆蔻扶住一旁的树干,吐出一口鲜血。

内伤不太好处理啊。

陆蔻靠在树下,体内运转内力,温和的内力在体内筋脉流转,半晌,陆蔻睁开眼。

不行。

当年的伤也犯了,她的蛊虫也开始苏醒了。

蛊虫开始苏醒在她的体内横冲之

撞,搅得陆蔻筋脉逆行,陆蔻停下运转内力,嘴角露出鲜血。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陆蔻扶着树干起身,“谁?”

“我是月龄,大齐的国师。”来人一袭橘黄色的衣裳,容貌显眼,站在她不远处,面带怜悯与心疼。

“你的寿命不多了,用不了多久司马显会找到你的行踪,公主。”

陆蔻睫毛颤抖,“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在重伤之时宣告我的死期,就是你作为国师的本领?”

月龄幽幽叹气,“命运使然,姜离短时间不会出关的。”

“命运?”陆蔻嗤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陆蔻用剑支撑住自己,作势离开。

月龄:“他把你养在身边还有一个目的,为了你的气运。”

“什么气运?”

……

陆蔻后退几步,稳住心神,“且不说你是真的国师还是假的,你说了我就要信你吗?”

“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吗?愈发偏执,误入歧途。”

陆蔻的心安稳不下来,她抬眸望进月龄慈悲的眼,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

“滚开!”陆蔻撞开月龄,扬长而去。

月龄开看向她远去的背影,微微叹息。

武林百家惨败,惊动整个江湖,江湖传闻神秘娘子或许可与辛楼主对决,成为新的江湖第一。

天阙楼消息灵通,自然收到了消息。

“你还不动手吗?宿主,你没有太多时间了。”

“不要用辛夷的身体与我讲话。”

“这副身体很好用,为什么不用?”

她尾调上扬,说话风格确实很像辛夷。

司马显眸光冷淡,“为什么要伤害一个孩子呢?”

“她是气运者,你们的气运此消彼长,她强则你弱,大业在望,宿主难道想功亏一篑吗?”

“……下令吧。”

那个孩子无论在哪里都对弱小报以怜悯,明明是他教的,可他竟然觉得太陌生了。

司马显望向天阙楼窗外的竹林,他已经回不了头了,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陆蔻陆陆续续发现了天阙楼楼中弟子的身影,正如月龄所说,舅舅他动手了。

她开始看见越来越多熟悉的人,初九、珊瑚、砗磲、玛瑙……

陆蔻不接受自己的命运,她怎么就是承载气运的人呢?

怎么会有她这样倒霉的气运者?

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多的她来不及处理,下一波就来了。

从春天到冬天,陆蔻经历了无数次追杀,她原想在夏日偷偷去祭拜十三娘和阿宁,可今年连苗疆的后山也被围的水泄不通。

她今年失约了。

冬日里严寒,陆蔻好不容易在破庙歇脚,又听见孩子的哭喊声,她起身走出破庙,果真看见破庙门见放了一个篮子,哭声便从这里传来。

她掀开棉布,里面果真是出生不久的婴儿。陆蔻混迹江湖,早不是当年被保护完好的小娘子,她见过各种人间险恶,典妻易子之事,冥婚神鬼之事,还有富贵人家的各种上不得台面的龌龊……

一个被故意抛弃的孩子有很多种可能,可能因为男女,可能因为未婚先孕,可能因为后宅私事……

陆蔻无奈抱起,是个小女郎。

她叹了一口气,她可养不了,要把她送到一个妥帖的地方,想到此处她不经埋怨起怀中孩子的父母,怎么会把孩子放在破庙呢?

陆蔻哄了哄她,她的哭声小了一些,可依旧很不安稳。陆蔻猜测她是饿了,只能带着孩子去镇子上找吃的。

她头戴斗篷,有了怀中的孩子,她还能少一点怀疑。

陆蔻没生养过孩子,不知道她能吃什么,只好问路边摆摊的阿婆。

阿婆一听就知道她不靠谱,接过孩子,神色疑惑,“你成亲吗?”

陆蔻点点头,她确实是算成亲了的。

“孩子不像是你的啊?”阿婆小声道,但陆蔻能听见。

“是我捡的。”

“哦哦,捡的啊。我说怎么看着不像呢,你要是捡到的孩子不如送去荆州。”

陆蔻:“荆州?”

“嗯,荆州在我们隔壁,荆州随家的仙家寮专门收养一些没人要的孩子,你看这还是个小娘子,她没什么好去处,要不然你就把她放在尼姑庵里,长大了她也是个姑子。”

“我知道了。”

陆蔻抱着她在前往荆州的路上又遇见了天阙楼的人。

“又是你,初九。你打不过我,快让开。”陆蔻单手抱住孩子,另一只手握紧,剩下的剑背在背上。

“大娘子怎么有了孩子!”他看起来真的很震惊,不断看向陆蔻。

陆蔻:“……”

懒得理。

初九依旧呆呆傻傻的站着,陆蔻直接从她身边走过,他也没反应。

她把孩子顺利送到仙家寮,多嘴问了一句,“她以后会怎么样?”

“陆蔻娘子放心,随家会安排他们读书写字,学习手艺。不管怎么,他们都会有一技之长的。”

听见来比作姑子好,至少她是有选择。

陆蔻点了点头,不再留恋,关照多了,挂念和留恋就多了。

她孑然一身,至少不会有人因她而死。

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体要不行了,蛊虫寄养在她的身体里二十年多年,她无比熟悉它的状态,每次它试图苏醒,她皆用内力压制。

可此次它苏醒正好撞上她内伤尚未恢复,姜离又不在,真的天要亡她。

“楼主,王!大娘子有孩子了!”初九几乎一路喊着跑过去。

全楼震惊。

司马显的手抖了一下,“孩子?”

“对,属下亲眼所见。”

“行,寡人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初九话还没说完呢,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听从司马显的命令退下,他哪里知道司马显已经听不下任何话。

屋中独留司马显和辛夷两人。

“阿灵怎么会怀孕了?”

这是辛夷,她不知道司马显下达的命令。

“你想停手?”这是系统。

“她怀孕了。”

司马显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怀孕的,她早就离开长安,必定不是范令璋的孩子,哪她是怎么有的孩子?露水情缘?还是受伤期间被人侵犯了?他不敢想。

“停手!立即停手!阿灵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面生活过,如今她身怀有孕,怎么能在外面颠沛流离,她身子本来就不好。”

司马显来回踱步。

三年前她蛊虫发作,若非姜离及时出关,她怕是不行了。三年后他岂能让她一人身怀六甲在外颠簸。

“事到如今你怎么停手?”

“这些事都另说,先把孩子带回来。”司马显一拳敲定,并即刻下令。

属于辛夷的眼眸划过寒光,并没有人看见。

陆蔻听见一群人说她怀孕时是惊讶的,她怀孕了她怎么不知道?

她慢慢把目光转向初九,初九目光躲避,他真的没想到他们都误会了啊。

他硬着头皮站出来,“对!对啊!大娘子还是和我们回去吧,王和楼主都很担心您,您身怀六甲怎么还能在外奔波。”

大娘子也能回去了不是吗?他还是干了一件好事儿的。

陆蔻:“……”

她现在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孩子?

成亲两年,她都没怀孕,现在她和谁怀?

“我跟你们回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反正她要死了,不过拼死一搏罢了。

“阿灵!”

陆蔻刚回到天阙楼,司马显走下楼梯一脸关切看着她。

“瘦了。”

“舅舅……”

“师父……”

没有见到他们之前,陆蔻以为她不会有太大反应的,可她想错了。

她开口的每一句都化作利刃刺向自己。

她好像明白恨是什么。

好痛。

爱被瓦解,刀剑相向。却又因为一些风吹草动死灰复燃。

“你是不是也在恨着我呢?”

传道受业,将他的理想与信念寄托在她的身上,渴望她替他活一次,又恨她的血脉。

我原本以为我们血脉相连,你的爱,你的教导让我无法抛下你,因为我们的血脉牵引。

所以我不去杀叶桃夭,不去做弑杀长辈之事,为了你教授的君子之道。

可,你要我怎么说一路的颠沛流离,让我知道你是我的杀母仇人。

“我真的恨你。”

因为我没有资格替生母原谅你。又恨自己真的把你当做父亲去爱,割舍不下。

“你可以如愿了,因为我真的要死了。”

陆蔻觉得世间的一切其实真的很没意思。

她自幼被他教导兼济天下,她真的以为世间非黑即白,她所做的皆是忠之事,可她错了。

天下之大,江湖不过是一小片地方她就已经窥看到世间的黑暗,这与她所学的完全不同,或许是她太迟钝,或许是她学的太浅薄,她后知后觉才明白。

“其实当初直接杀了我不就好了,何必让我在世上走一遭。”

“你知道了。”

陆蔻环视四周,一圈又一圈的弟子,想当年天阙楼也和随家的仙家寮一样,只是救助一些可怜的孩子而已,一步步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刃。

“你要彻底与我为敌,回到他们身边吗?”

“不是我要与你为敌!是你一步步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想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可以……”

陆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可以继续在苗疆生活,不知道中原话怎么念,不知道什么叫兼济天下!”

也不会因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终日苦恼,将自己困于狭窄的一方天地间,难以放过自己。

“是你变了,明明都是你变了!”

陆蔻抽出剑,她已经不想管那么多了,反正她孑然一身,光脚不怕穿鞋的,不若一起死吧!

将肮脏,不甘与怨恨留在这里吧。

“大娘子!”初九率先出口,他错过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辛夷:“你看见了,她要杀你!”

随即她又喊,“阿灵!”

辛夷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拼尽全力嘶喊。

陆蔻顿了一下,可比她思绪更快的是七宝的合击。

竹林的风似乎凝滞了片刻,陆蔻抬手挥剑破开合击,翻身离开包围地。

陆蔻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她割破珊瑚的喉咙,温热的血撒在她的脸上,这阻止不了她。

她依旧在厮杀!厮杀!

一场毫无止尽的厮杀。

哀嚎遍野,尸横满地。

辛夷转头问司马显,“后悔你的决定吗?宿主。”

司马显背手转过身,“动手吧。”

陆蔻已经杀了七宝三人,金银两铃无数,她是真真要让所有人陪葬。

“辛夷”挑了下眉,果断上前。

陆蔻腹背受敌,她捂住被捅了一剑的腹部,司马显站在远处默默看着她,她始终都没有求饶过一句。

明明以前挑食也要闹。

陆蔻撑不住了,她迎面受住辛夷的一击,纵身跳在竹子的上首。

“你……”

陆蔻话未出口,辛夷的剑招来势汹汹,她抬手挡住,脑中清醒地知道如何化解,可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不过十个来回,她从上空掉落。

辛夷收剑,淡淡擦去过脖子上的血,“你输了。”

陆蔻与她的眼睛对视,只消一眼,她便明白了。

闻珂跑过来接住她的身子,为她拂去碎发。

陆蔻的脸上落下她的泪。

“为什么会哭呢?我死了,就真的只剩你一人了。”

陆蔻抬手想擦擦闻珂脸上沾的血,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越抹越花。

痛,好痛啊。

她身子好累,可脑中异常活跃,甚至听见了月龄的声音。

“与我契约,我保你重活一世。”

活吗?

原来临终的最后一刻,她居然还是想活的。

好。

就当她死前的最后奢望吧,毕竟她死前还没有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

闻珂的喊声一遍又一遍,陆蔻的意识逐渐模糊,她有些听不清了。

她像她要和十三娘曹宁一样暴尸荒野了。

也好。

不要再有留恋了。

“我真的恨你……”

陆蔻本来想说什么的,她不记得了,话说出口才发觉是那样伤人的话,可她改不了了。

她……她真的要死了。

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样,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痛苦的以及怨恨的。

人死前最后消失的好像是听觉,她听见了闻珂的哭喊声,也听见了司马显的叹息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最后也消散了。

彻底陷入黑暗。

风轻轻吹响竹楼的风铃,闻珂怀中的人彻底没有了呼吸。

“阿灵?”

“阿灵!”

谁恨谁啊!你凭什么恨我,明明是我该恨你才对!

“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啊。”

黄昏的光晕打在陆蔻的尸体上,日落西山,最后的光也被黑夜遮盖。是夜,雪下得很大,簌簌白雪从天空飘落,落在她冰冷的尸体身上,不知道是雪更冷还是她的尸体更冷。

闻珂从始至终没有挪动过一步,司马显也是。

辛夷灵魂好像被撕裂,她的眼眸时而清醒时而无情。

她做了什么,她亲手杀了……阿灵?

她本就该死。

什么东西?

接下来就由我接管你的身体吧,放心,我一定会扮演一个人类。

风雪不止,有人跑到司马显的身边小声低语,“和大师说他算出随家娘子今日离开道观,来找王讨要她身上的月山圣物。”

司马显根本没有听清,随意应下,他的心好似被挖了一口,她苍白的脸在黑夜白雪下依旧醒目,他亲手教导的第一个孩子,他曾赋予无限期待的孩子被他亲手下令杀死了。

他眼前恍惚父王死前拉紧他的手,那双手曾经在虞朝的东宫里弹琴赋诗,曾经在虞朝的大殿之上上请奏折抨击他父皇的暴政,曾经握着他的手提笔写字,也亲手将王朝的玉玺交给了大齐的开国皇帝。

为了保住他们与母妃的性命,为了天下的百姓。

“复国!韫怀,复国!”

他当初是怎么回答的。

“孩儿明白的。”

韫怀,他的字。出自晋陆机的《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君子要有内在品德,低调不张扬。

可惜,父王。他不可能什么都拥有,他必须舍弃一样。

司马显甩袖离开,丞相应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长安城外,随知许离开居住十八年的道观。

……

“你们需要帮忙吗?”

桃花眼对上戏玉绍冷漠的眼眸,下一秒,桃花眼中只剩下惊恐一片。

“不要!”

她不要死!

可是凛冬的层叠玄水将她彻底压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她逐渐失去意识。

滴答滴答——

湖水中央两个人同时睁开眼,那是一张随知许无比熟悉的脸,是曾经陆蔻的脸。

“我死了吗?”

“算是,我是未来……的你。”随知许姑且用未来描述自己。

“未来?我有什么未来?”

“你回应了月龄,所以有了未来的我们。”

陆蔻双臂张开,身体所带的内力掀起周遭的湖水。

“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你知道只活下来自己一个人的感受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所有人都替我做了决定,我除了活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可我已经那么努力的想要活着了,我明明想要带着十三娘和曹宁生的希望活下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是当今圣上和贵妃的孩子?就让我每一天,每一个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负罪的。”

陆蔻走在随知许的周边,用一双近乎绝望,充满了苦楚与悲痛的眼眸看向她自己。

“所以我们醒来,失忆了。”

陆蔻怔愣住,“失忆。”

这次换随知许走在陆蔻的周边,她抬眸看着她自己,声音温柔,“一点点重获记忆的过程是痛苦的。这不易于我再走一遍。”

“脑中出现的模糊虚影,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纠缠着我。当我看见与她们相似的人的时候,四月的桃花,五月开的石榴花,六月的茉莉,酷暑时节湖中大片大片的芙蓉,秋天飘落的每一片树叶,我踏入苗疆的每一步,人世变迁,花还是可以在那个时候开,人已经不在了。”

“命运阴差阳错,我成为了丛澜和随赫的女郎,但你会感受爱与信任,你拥有了新的责任。”

“所以我知道,往前走,活下去。去决定你自己的命运。”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我们都与自己同在,我会永远爱你。你的眼泪,你的苦痛,你的爱拼凑成我们自己的未来。所以,醒过来吧,阿灵。去终结一切。”

陆蔻缓缓伸出手,两道身影十指相扣。

我与我周旋,宁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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