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十九年六月,洛阳大捷,持续了一月之久的战役终于结束,魏融大军退离洛阳,齐国收复东都失地。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楚非玄阵亡的消息。
随赫收到消息的第一瞬,双眼发黑,直直晕了过去。
“娘子!”
“阿娘!”
她踉跄着倒下来的瞬间,丛澜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身。
“快来人,快来人……”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掌贴在她发红的脸颊,轻轻拍打。
“丹红!”
“阿灵,小心你自己的身子。”
现场一片混乱,周遭的喧嚣仿佛远离了,只剩下随赫微弱的呼吸和几人的关切。
—
“夏姨,阿娘怎么样了?”
“肝气上逆,气血逆乱,我扎了针,一会就能醒了。再开些补心气的药,切记避免过怒过忧。”夏晚收好针,微微叹息。
“楚寮主的事我听说了,他……我们当年一同入随家,被视作亲人一同走到如今,如今他身死,你阿娘心中必不好受。”
夏晚神色落寞,她无法想象那样潇洒热烈的人就这么走了,走到没有一点风声。
“劳烦夏姨了。”
夏晚摇头,她目光落在随知许隆起的腹部,“我给你把把脉,再过不到半个月你这肚子都要七个月了。”
随知许坐到屏风外的凳子上伸出手,夏晚搭上手,“从脉象看没太大问题,听你阿娘说前些日子情绪不好,这段时间有没有别的问题?”
“还好吧……”
范令璋:“有的有的,小腿会肿,最近几日偶尔还会抽筋,没有办法吗?”
“怀孕基本都有这些症状,抽筋的话按摩按摩,瞧你瘦的,再补点,丹红不在你身边跑哪去了?”
丹红圆圆的眼睛瞪大,“寮主我冤枉啊,我时时刻刻关注我家娘子的。”
苍天见证,她时刻把控娘子怀孕的征兆,孕吐是范郎君的,她就没管,其他娘子的口味变化、胎动、前面的肿胀抽筋她都时时刻刻关注的。
都是范郎君关心则乱,问了一遍又一遍,就该让他一直吐。
“怎么样?”丛澜从里面走出来,眼眶红红的引人注目,像是被桃花汁液浸泡过一般,抬眸关切看向随知许。
她摇了摇了头,“我没事,他们大惊小怪的。”
丛澜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你性子静,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乖巧懂事,没有多折腾你阿娘。”
“阿娘怎么样了?”
“现在睡得安稳些,你先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在,等她醒了,我派人告知你。”
“好,阿耶守着阿娘,女儿告退了。”
随知许望了一眼屏风后面的随赫,睫毛交合间眼波流转,留下些许悲伤,她告别丛澜,缓缓走出去。
范令璋搀扶着她,轻声安慰“丈母会没事的。”
她默了一阵,慢慢在他搀扶下走到凉亭。
她有些出神,范令璋替她擦干净座位,扶着她坐下。
“魏融身高近七尺(一尺三十厘米),魁梧雄健,力能扛鼎,是褚冶麾下大将,与北地游牧族人交战多年,经验丰富,但为人自负。”
“本是打着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计划,给郑家部曲准备时间,最后内里外合协力趁魏融松懈合力一击。没想到……楚阿舅丢了性命。”
“具体情况要等柳绿他们回来才知道。”
“虽按照计划夺回东都,可是……我还是没有保下他的命。”随知许胳膊放在石桌上,上臂弯起,用手支住头。
“阿灵,这不是你的错,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你放心,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有感而发罢了,是我想多。阿舅以命博下洛阳,绝不能让他命白费。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都要走好。”
范令璋握住她的手,“会的,一定会的。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安胎药喝了。”
“……”随知许脸明显垮下,整个人耷拉下来,她勾住范令璋的小拇指,轻轻摇头。
“娘子,你在干什么?奴婢都看见了!”
丹红蹭的出现在两人中间,眼神一凛,随知许果断放开他的手,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扭过头。
“娘子,你刚刚干什么了?不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看景,有问题吗?”
丹红眯眼摇头,“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您昨天就没有喝药!药都倒在花盆里了!”
她突然大喊,随知许吓得捂住耳朵,将脑袋躲在范令璋身后。
“意外意外……”
“都是你惯着娘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害了娘子。”丹红看他更不顺眼。
“哎呀好了,丹红你越来越像周嬷嬷了。”
躲不过,随知许只能露出头,趁丹红再生气之前开口,“我喝我喝,我保证。”
“没关系,今日我拜托了闻娘子,奴婢治不了您,总有人能的。”
随知许:“……”
“要是让外人知道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怕喝药,呵,贻笑大方。”
闻珂一袭黑衣仰在凉亭一旁的树上,随意扫了她一眼。
随知许扭头,丹红早已不见踪影。
连范令璋都给她比了个走的手势,随知许睨了他一眼,他微笑着一顿一顿向外走。
“你很吓人吗?为什么他们都跑了?”
闻珂冷哼,“我怎么知道?你问他们去,天下第一不该更有威慑力?”
“……虚名而已。”
她从树上翻身而下,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凉亭的石桌上拿起果子随意擦了两把便啃。
“天阙楼楼主的关门弟子杀退江湖各大门派,威震江湖,你可出名了。”
“……不过几个不入流的小门派,江湖人才辈出,我不过芸芸众生的一员,哪里出名?”
随知许给她倒茶,放在她面前,“浪得虚名?”
“齐国境内东海泉玉堂、天阙楼、江南杀生门。西域曼城,越国逍遥门和明镜台这一代哪个不是天才,药王谷虽武力不及,但独门游仙针十三疆域无人能解。我算什么?”
“你一个杀了天阙楼半数,还不算什么?哪天把你的话传出去,让各门派继承人都来找你干一架。”
“那还是算了,太烦人。”随知许抿了一口茶。
闻珂抢走她的杯子,“怀孕能喝茶吗?”
“泡的茉莉花,少一点没事的。总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喝吧?我可不喜欢喝白水。”
“是你非要生下她。”
随知许明白她的画外之音,“按照道家,叫做缘分。”
闻珂冷脸扭过头,随知许无奈笑笑,“我还该收几个弟子,辛夷的剑法总要有人传承。”
“有心思操心这些不如想想如今战事紧张,你月份到了该怎么办?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可没有能力带你杀出去。”
她蓦然对上随知许的眼,片刻转过头,给自己找补,“真是一孕傻三年,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了吗?要不是看你蠢,我才懒得说。”
“关心则乱,随家的人又不是都死了。”
闻珂拍案而起,怒吼,“你……”
“我总有去处,倒是你……仗着辛夷死了,天阙楼群龙无首私自脱离跑到我这里混日子,你没想好自己的后路吗?”
“反正我就一个人,漂泊哪里算哪里。”
“在我这里也是漂泊吗?”
“什么?”
随知许抬眸望进她的眼,弯起是桃花眼如同新月落在春水的倒影,眼眸中荡漾起水波,漫进闻珂的心坎。
“没有听清吗?那就当我没说。”
那语气莫名让闻珂觉得她笃定自己听见了。
“哪里是我的归途?”
“你不是找到了吗?”随知许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扶我回去吧,日头有些大了,不想待在这里。”
闻珂静静看着她,耸了耸肩,淡淡吐出字,“娇气。”
她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扶住她,曾经的梦还在,虚幻而美好。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她愿意长眠不醒。
人生本身太空,如果最终必定是大梦一场空,请让她的生命停留在此,最绚烂的时刻。
“你慢一点。”
“知道了,要求真多。”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初九,正是齐国大将楚非玄的头七,随赫与丛澜前往洛阳为其下葬,随知许行动不便并未前往。
随赫扶住楚非玄的棺材,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将士死于沙场,死得其所。可你年少之时说此生心愿是长命百岁啊,当初是我将你送你军营历练,你也是为了我决意奔赴战场。从我初任家主就一直是你护我,是我对不住你……”
当年随家从未有过娘子出面当家主,时时刻刻都有刺杀等着她。深更半夜她甚至不敢入眠,他初入兵家寮,学了点本事就敢彻夜守在她屋外保护她,怎么劝都用。
丛澜心情复杂,多年共事,吵架吵了多年,从今之后却再也没有了。
他拦住随赫的身子,声音沙哑,“他不会愿意看见你这样的,阿赫,他不是这样的人。”
随赫想起楚非玄的面庞,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的身影。
口中操持着混不吝的调子,“哭什么?老子死的可潇洒了,家主该为我高兴才对,赢下洛阳,圣上不得好好追封我!后世史书都要记我一笔功绩,我死的可值了。”
“不……”
“师父与魏融交战,砍下魏融右臂,自己也中了他一掌,震碎了心脉。魏融弃城而跑,大军攻入城门,得以收复洛阳。”
柳绿身着麻衣跪在灵堂前,“师父临终前留下最后一句,望家主不必伤怀,他要位列仙班长命百岁了。”
随赫趴在楚非玄的棺材上痛哭,后面是丛澜将人抱住,才得以让众人将他出殡。
灵堂外万人相送,位列在侧的士兵手持长枪神色庄重与洛阳大街小巷百姓齐声高呼,“恭送将军英灵!”
“送他回家……”随赫攥紧丛澜的衣袖,喃喃道。
丛澜眼眶发红,抱紧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荆州路远,圣上为他赐陵,是为他身后加荣。”
随赫阖眼,哽咽道,“对,为他加荣。”
远在山海书院的随知许手中的棋子不慎掉落,她没有去捡,范令璋替她捡回来,她视线落在棋子上,喃喃道,“世间归途难觅。”
“还下吗?”
她回过神,冷冷开口,“下完了,你输了。”
范令璋盯着棋盘望了半天,“我哪里输了?”
“……我其实不想拿棋盘抡你。”
“我可以退颗棋吗?我觉得刚刚这下的不对。”
“……滚出去!”随知许挥手用内力把人扇出去。
“我错了,呜呜。”
她揉了揉眉,轻声道,“臭棋篓子。”
她走到窗外,“按照时辰该下葬了。”
不管前世今生,楚非玄都是她最后的阿舅。
随山恨阿耶,把恨意也加注在她的身上,恨不得她去死。楚非玄虽不是阿娘的亲弟弟,却与阿娘情同姐弟。
她知道楚非玄对阿娘的情意,全长安城谁又能不知道?寒门出身被圣上亲封的大将军楚非玄从随家而来。谁能不知道他终身不娶,婉拒众多媒人的含义。
不过是心有所属,再难落心他处。
随知许长长叹气,前世他护佑她长大,教授她武功,今生云岗村在瀑布之下接住她,再次保她性命。
洒脱的样子,永世难忘。
“弟子随知许恭送寮主英灵,定不负寮主所望,收复长安。”
长安城中,顾清漪抄起棋盘抡向褚冶,“废物!”
褚冶眼疾手快接住棋盘,扬起笑,“那个……棋盘挺贵的,天下没有第二个,咱要不换一个砸?”
“滚出去!”
“你消消气,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事是魏融轻敌,骄兵必败!我定会好好训斥他!你身体不好,不要生气了。”
“他右臂都没了,上什么战场?等着去送死吗?”
褚冶试图走到她身边,被她问的站在原地。
“那不还有左臂?他左手也能用的,他一开始还说左撇子呢。”
顾清漪投去疑惑,“当真?”
“额?也不是很算左撇子,但是能……”
她心脏隐隐作痛,喊道,“滚!”
“能写字就能用剑!”
“我让你滚!”
褚冶见她身体不适,不敢多嘴,“我现在就去找杨诉。”
顾清漪跌坐在座位上,视线落在散落一地的棋子上。
机关算尽,她绝不能落得一场空。
“啊啊啊啊啊!我杨诉真是欠了你的!顾清漪,你安生一会吧,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死了我药王谷的招牌就全砸了!”
杨诉冲进屋内,拔针刺入她心脉四周。
“我让杨姁天天守着你,你还出事?是不是我住在你屋外就好了?”
“啰里吧嗦的,闭嘴。”
“……”杨诉呵呵发笑,“我真是欠你的,难怪世上总有人发疯,我也想发疯。”
“司马显怎么样?”
“不知道,我只是个大夫。”
顾清漪嗤笑,“你不是才去问诊?”
“望闻问切,我可不问国家大事。”
杨诉拔出针,收好,一排排的银针被他随手一卷,扔回药箱。
“不过身子也不怎么样,和你现在一样戾气太重!”
“戾气?”
顾清漪冷笑,浑身散发着阴沉沉的气息,杨诉搓了搓手臂,暗自哆嗦。
“别摆出这一副要死不活,跟怨灵儿一样的,他那脉象积攒已久,伤及心神,我是不懂你们这对青梅竹马了。”
杨诉啧啧称奇,欠兮兮的模样哪里还有昔日高傲医仙的半分姿态。
“成了亲,话真多。”
“说我之前,不要忘了你也成了。”
顾清漪睨了他一眼,杨诉微笑连连后退,比了一个封口的动作,又比了个溜走的动作。
“且让我看看我教出来的弟子怎么赢我?”
她整个人落在暗处,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看不见她眼中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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