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感官变得迟钝,尤云安仰望着那双深邃的眸子,明明是一览无余的视角,却无端辨别不清里头的神色。
感官迟钝,此刻的情感却变得异样敏感。
目光往下触及许祐嶙手中刚取走的毛巾,方才按捺下去的心绪重新涌上心头,压得他沉甸甸的。
许祐嶙一直在照顾他。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在人脆弱时像极了一把锋利的温柔刀,重重地在尤云安封闭的心房化开一道口子。
从懂事的年纪开始,尤云安更多的是照顾别人的一方。
家里缺钱,他学习之余力所能及地打工补贴家用;母亲病重,他学着煎药刷碗忙活家务。
即使改变很少,坚持这样的付出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一种习惯。
他没有抱怨什么,只是恍然觉得,像这样被照顾的时刻,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了。
而现在,他根深蒂固的习惯被许祐嶙,这个和他的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打破。
在他被人泼了一头热汤后为他洗头,在他被人指着骂时挡在他身前让人道歉,又在他生病时,给予他细致的照料。
再次之前,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他感到不解,还有一丝对于来由不明又无法偿还的好意的恐慌。
“许祐嶙……”
尤云安在凝滞般的氛围中慢慢开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许祐嶙眸光微闪,蹲在沙发下定定地望着他,确认般道,“你觉得我对你好?”
“……”这么一说,有时说话嘴的确很臭。
但相比起来,那也算不了什么。
尤云安坚定地点点头。
许祐嶙舔了舔尖牙,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几瞬,抬手揉了揉尤云安的短发,低头对上尤云安的眼睛。
“知道我对你好就行。”
英俊的脸庞陡然逼近,尤云安眨巴下眼,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许祐嶙冷冽的呼吸混合着刚沐浴完身上那股浓烈而迷人的荷尔蒙气息一同袭来,如果不是躺着,这种严重超乎安全距离的姿势他应该会下意识避开。
但现下他不仅没有避开,甚至还有些移不开眼。
错乱朦胧的情绪在心头交织,为尤云安清秀困倦的眉眼染上一层迷茫的神色。
两人大眼瞪小眼,安静对视了片刻。
许祐嶙禁不住轻捏了下尤云安温软的脸颊,继而拿起毛巾抽身离去,进了卫生间。
侧脸残留着轻微的触感,尤云安回过神,只听见卫生间响起清脆的水声。
他以为许祐嶙会很快回来,闭着眼睛假寐,结果等半天也没听见开门的动静,不知不觉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黑。
烧已经退了,尤云安出了一身薄汗,起身环顾空荡无人的四周。
屋里静悄悄的,许祐嶙应该早走了。
额头上的毛巾在方才站起时掉在了地上,尤云安俯身捡起,进卫生间把毛巾清洗好,又把用过的毛毯叠放整齐,才穿鞋离开。
这里的位置临近市中心,尤云安乘公交车回家,进家门时刚好八点。
“妈,我回来了。”
金冬玉在沙发看电视,手里端着一碗药汤,“干什么去了?”
“跟……”尤云安顿了顿,“跟同学出去玩了会儿。”
金冬玉面不改色,“饭吃了吗?厨房里还有汤,饿了自己热。”
尤云安点点头,两步进了厨房,他这一天就吃了一颗水煮蛋,早饿的胃里泛酸了。
锅盖掀开,里面是生菜豆腐汤。
饥肠辘辘的尤云安把剩的全喝光了。
吃饱喝足,他注意到灶台一边的煎药锅,打开看了眼,里面的药汤淡的跟白水一样。
尤云安目光微凝,转身拉开了冰箱门。
柜门敞开,冷白的灯管冒出白光,映衬在尤云安苍白的脸庞,他低眸拉开其中一层抽屉,偌大的空间只躺了零星两包药材——
药材是中药房提前打包好的。
金冬玉患的慢性病,需要中药额外调理,经常一开就是两三个月的。
但现下已见了底。
在厨房清洗完水杯,尤云安取了卡,再度出门去了附近的银行。
取款机的屏幕发出幽亮的光芒,四位数的余额,最具重量的一位数字又变小了。
这样下去不说药费和接下来的学费,吃饭够不够用都成问题。
深思熟虑后,返回家的尤云安找出夹在书里的名片。
名片被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男人西装革命,笑容端正,俨然是在父亲葬礼上称是“有事尽管麻烦”的刘叔。
尤云安输入号码,在昏黄的台灯下静默了很久,把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的呼声响了两声,那头的人接听了电话,人声中混杂着办公室里的白噪音,“喂?”
大晚上的,男人的声音却很洪亮。
独自一人待在房间的尤云安也清了清嗓子,放大声音,“喂,是刘叔吗?”
电话那头顿了两秒,才想起来似的啊啊两声,热情道,“是小尤啊,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尤云安听出对方大概是在工作的地方,忐忑道,“你现在有空吗?”
“没事儿,你说。”
尤云安暗吸一口气,“之前您说有事尽管麻烦,那可以……”
“啊,等等。”
刘叔含笑打断,接下来的话里透出一股藏不住的轻蔑,“小尤,我听说你们家提交的工伤认定早就已经被驳回了,现在来要钱,不合适吧?”
被驳回?
从对方的说辞来看,大概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意思。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想,他以为至少会有点补偿,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尤云安攥着小灵通,一时难以理解那些繁琐而死板的流程,但同时却又不得不面临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突然也不确定他的做法是不是对的了。
听筒里传来催促,显然没有耐心给予一个孩子认清世界的缓冲,“还有别的事吗?我这还上班呢。”
尤云安嘴唇缓缓动了动,“没有了。”
刘叔语调恢复了轻快,“那再见了啊,小尤。”
话落,电话被彻底挂断。
昏黄贫瘠的灯光笼住桌边单薄的人影,尤云安静静将手机收回抽屉,借着台灯的光开始写作业。
高烧后的乏力感在四肢蔓延,方才的对话控制不住地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手中的圆珠笔被陡然攥紧,尤云安目光凝结在纸上某点,突然地想,这样有什么用?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解决不了。
沉默了片刻,顿住的笔尖又继续滑动。
已经缺了半天课,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尤云安强行摒除大脑的胡思乱想,屏气凝神将注意力转向桌上的题目。
房间的灯光亮了许久,直至凌晨才熄灭。
不管怎么样,药不能耽搁,睡前尤云安提前将银行卡放到书包,决定明天放学去中药方拿药。
窗外夜色深深,温暖的被窝将人包裹,一夜无梦。
尤云安身体顽强,晚上又睡过一觉之后,翌日一早明显感觉好了许多,他是个向前看的人,身体一好,心态也好了起来。
木已成舟,已经改变不了的事情,想再多也没有用,努力把心思放在当下才是正道。
上午两节课匆匆逝去,尤云安抽大课间的时间去往医务室问老师昨天的药钱。
“我找找看啊,这里,一共是三十二块钱。”
老师坐在电脑前翻出了昨天的账单。
尤云安点头,“谢谢老师。”
老师微微一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怎么不直接问他,还专门来跑一趟。”
尤云安迟疑地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怕他不肯要是吧?”
医务室这会儿清闲,老师笑了笑,调侃道,“真友爱,不过你们都还是学生,就算不差钱,也的确是要分清的好。”
尤云安闻言,抿唇赞同地嗯了一声。
就算许祐嶙不在意这点儿,他也应该把自己用的钱还回去。
同老师告完别,尤云安折返回教学楼,来到三班的教室。
刚到班级门口,他便透过敞亮的玻璃窗瞧见后排的人。
许祐嶙头微垂着,修长的胳膊肘占据了整张课桌,在……写作业。
硬朗的五官沉着而专注,坐姿虽算不上笔直,状态却是一眼能望见的认真,任教室的人嘻哈打闹,也丝毫没受影响。
连短短的寸头都少了几分叛逆的感觉。
这画面虽然罕见,但看上去还挺和谐的,尤云安不由地悄悄多看了几秒。
然后就被许祐嶙抬眼抓个正着。
尤云安和教室里的人对上视线,也想不通隔这么远看是怎么被发现的。
“你找我?”
约莫五秒钟,许祐嶙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英俊的眉眼中隐隐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尤云安嗯了一声,把准备好的钱摸出来。
“这是昨天借你的钱,我去问过了,是三十二块。”
许祐嶙扫过他手里陈旧而整齐的零钱,不满地撇了撇唇。
“你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个?”
尤云安睫毛低垂了一刻,清秀白皙的面庞染上一抹腼腆,“昨天……”顿了顿,“……麻烦你了。”
握钱的手依然固执地伸在半空中,仿佛不被接受就不会收回来。
许祐嶙本来懒得接,想到尤云安的倔脾气,还是把那沓碍事的零钱接了过来,沓抬起眼皮问,“今天好点了吗?”
尤云安点头,“好了。”
“真的好了?”
尤云安眼睫一颤,抬眼,许祐嶙向他的方向微微靠近,深邃的双眸带着打量直直落在他面上。
砰、砰、砰……
尤云安不知怎么,猝然想到昨天在公寓那个瞬间——
“知道我对你好就行。”
记忆中的虚浮嗓音和眼前英挺的面庞一并干扰着思绪,尤云安悄悄屏气,白净的脸蛋也慢慢浮现起热意。
他从没有过这样陌生的感觉,太不正常了,甚至于想立即转身找个地方缓缓。
许祐嶙注视着尤云安一双飘忽不定的杏仁眼,抬高了手,像要去碰尤云安的额头,“怎么不说话?”
尤云安猛地回神,一个蹲身躲开凑近的指尖,“真的好了!”
许祐嶙一顿,垂眸望着尤云安明显抗拒的动作,锋利的下颌微不可察地绷紧。
尤云安也反应自己有点过激,后退一步,脸颊微烫地摆了摆手。
“我真的好了,要上课了,我走了,再见!”
话落,也不看许祐嶙的表情,一溜烟消失在楼道尽头。
教室不知发生了什么,此时欢呼声不断,很是热闹。
班长在讲台上大喊,“周末能来的都来啊,人多才好玩,不然太没意思了。”
“我我我,班长,我第一个报名!”
陈悠明举着手冲上去,指点道,“再加一个尤云安的名字。”
“这什么?”
尤云安走上前,看向班长正在写的名单。
“聚餐名单,我正说帮你报名呢。”
陈悠明侧头,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月考成绩出来了,我们班这次平均分年纪第二,必须得去庆祝一下。”
聚餐?
这肯定得用钱,尤云安眼中流露出拒绝的神色,“我还是算了。”
班长正记着名字,闻言抬眼道,“不行,尤云安,你还没看见你那成绩?”
尤云安微怔,他的确还来得及看。
班长斜了他一眼,“班上第二,可以啊,考得比我都高,是不是偷偷补习了?”
尤云安讶异了几瞬,忙摆摆手笑了笑,他哪有补习的钱。
不过前段时间的努力有了收获,他还是打心底高兴的。
班长爽朗道,“我们班这次平均分这么高少不了你的功劳,你要是不去就不够意思了,名字我写了啊。”
尤云安看着笔尖在纸上快速划出自己的名字,抿了抿唇,再也说不出扫兴的话。
方才的欣喜被一股复杂而略沉的情绪压了下去。
陈悠明观察到尤云安的神色,撞了撞他的肩,笑道,“你这次考这么好,阿姨一定很高兴,去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都好久一起去玩过了。”
尤云安挤出一个笑,“是啊,那就去吧。”
中药房六点下班,尤云安下了公交车小跑到店,总算赶上。
“李医师,再配一个月的药。”
“又来啦,行!”
柜台里的李医师提着秤抓药材,嘴里寒暄道,“好久没见你过来了,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尤云安双手搭在药房的木质柜台,点头说,“还好。”
这家中药房是老字号,价格相对实惠,金冬玉在这里配了几年的药,要用什么药材已基本固定下来了,平时拿药这事就由尤云安代劳。
“对了,最近有几味药材涨价了,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提前告诉你一声。”
李医生一连打开上上下下十几个小木抽屉,背着身边忙活边道,“按一个月来算,应该会贵三四百左右,待会我用计算器算算。”
这个消息对于刚答应聚餐的尤云安无异于雪上加霜。
尤云安攥紧手里的卡片,纠结地开口,“不好意思,先开一半,可以吗?”
李医师转过头,看向少年青涩而尴尬的神色,大方一笑。
“当然可以,你是顾客,想买多少由你自己决定。”
尤云安心底松了口气,朝善解人意的医师礼貌微笑了一下。
药材打包好,尤云安到收银处结账。
“老顾客,这样照顾我生意,这次就给你打个九折。”
李医师戴起银丝眼镜,低头在计算机上按下数额。
尤云安羞愧道,“这不好吧。”
李医师抬起镜片下的眼睛,逗他,“打折还不乐意啊?”
尤云安顿了一下,诚实道,“……乐意。”
李医师哈哈大笑,扯了打出的单子给他,亲切道,“回去替我替你母亲问个好。”
尤云安提起中药,“嗯,谢谢。”
回到家把药材收进冰箱,接踵而至的是一种迷茫和无力。
尤云安平日里本就省吃俭用,随着零花钱逐渐见底,他有几顿更是直接将午餐替换成了馒头和白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压根儿没有吃大餐的想法。
区区一顿,就能把他之前十天半个月靠饿肚子省出来的钱花个精光,怎么看怎么不值,怎么看怎么可惜。
这种事说出来也不会被人理解,尤云安摸出小灵通查看陈悠明发来的短信,说班长已经计算好了统一的团建费用。
他垂眸回复了信息,内心默默地想,之后打工赚回来好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