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全掌着灯在殿外候着,等里面的动静平息下来才去给自己提着的灯添好油,继续等着天亮,陛下出来的时候第一个凑上去跟在他身后。
宫里入了秋,庭院中的叶泛起了黄,已经有几片等不及被吹落到地上。在皇帝面前的日子比不上之前清闲,但是他比之前更快地习惯这样的日子,习惯皇帝龙袍上熏着的沉香,也习惯和侍中那般的人相互来往,逐渐参与起宫内的事。
他现在没有觉得身不由己了,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太过冒险的事情只是提点几句,有些小事顺手就能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怀中也不再塞着银两了。那些身外之物堆在他榻边的木盒子里,仔细算下来,自己是该换上更大的木盒了,不然都不够留住打点的那些银两或是其他信物。
偶尔想起来呢,会嗤笑之前在深夜慌忙掩藏木牌的自己,觉得赵财那时太听宫外人的话,一点没想到为自己打算半分,吩咐到自己手里的事情,那就应该握好,先伸手爬上更高的台阶之后,那些个大人交代的事情自然就会完成——再不济,也用不上费着自己的命,站得高一些,手底下争着抢着做这些事的人有得是。
当然皇帝的心思更难揣测一些,好在自己不用去管那些琐事,日夜跟在那位陛下身边,只需要时不时捧些好话,当然自己也不能算说错,毕竟整个宫殿都是这位陛下的,连这长安城,甚至他所知道的每一寸土地和居住在上面的人,都是这位陛下的。
李福全渐渐摸清了皇帝的脾性,时而捧上几句好话——大多是自己的一些粗话,惹得这位陛下发笑出来就好,哪管自己是何样子。
宫里又换了新春,他近日得的封赏也越来越多,李福全换掉榻边的木盒,将不要紧的银两都换成了金子重新揣到钱袋里压在自己旁边。至于之前每天都喝的肉汤也看不上了,再尝的侍候总有一股怪味,比不上皇帝哪天高兴赏赐下来的御膳,道道爽口,即使是些剩饭,也比他们平日的饭食美味上许多。
李福全听着自己越发尖锐的嗓音,不再纠结于身量上的变化,他托人问过御医,也只是听到一些含糊的话语,有跟没有都是一个样。只是更容易讨陛下发笑,也足够他不太费什么力气的往上爬。
或许过了两年,又或许过了三四年。他从在皇帝面前换班掌灯的常侍又升了职,能够随时跟在陛下左右帮忙通传些话,还有抱折子堆在皇帝的桌案上。
当然他是断不会碰这些东西的,一个是他完全看不懂,另一个就是他觉得自己爬上的台阶已经很高了,犯不上为了一点小利,惹得这位陛下猜忌——听说这几年朝中换了不少官,就连之前送自己进宫的那位大人也被全家抄了斩。
犯得什么事,他还是没能具体打听到。不过这已经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说起来他还要多谢这位大人那时候的盘算,把自己送进宫中,才有自己如今的日子。
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爹娘更是被他抛到脑后了,现在他过的日子都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有时候入夜睡不安稳,梦里会梦到之前的婕妤和其他他看着死去的人,被惊醒之后也能很快平复下来呼吸,将这些人的死归给头上的天。现在呢,他也改了骂天骂地的毛病,只能看到眼前就是穿着玄色龙袍的皇帝。
今年的宫里分外热闹一些,刚入夏就有婕妤被封了昭仪——是这几年独一份的恩宠,皇帝也开始夜夜宿在那位昭仪所在的殿中,将年贡的花都栽在了庭院中,衬着偏殿更是艳丽。
李福全时常跟在这位陛下身后,现在对他来说一般没有什么麻烦事了。只是一夜,他后来想起来,怕是个无月的夏夜,星子点在夜空里发着光。殿里能听到女人的哭喊声和砸打东西的声音,他趋着小步预备进去的时候又听到自己陛下的笑声,混着后面的解释。
他低下了头,又转身退出殿外,离得更远了一些,就像几年前那样,待在庭院的角落,不去听皇帝说了什么,殿内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些哭喊和咒骂而已,那位陛下还没有发令,自己不能赶上去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他当然懂得识时务的道理。
庭院中种的菊花开满了,秋风将落叶吹到了地上。那位陛下来得更勤一些,他也只是偶尔瞥过那位昭仪一眼,穿戴着陛下的赏赐却不见什么喜色。李福全低下头喏声便出了殿内,果然没过几日,就听到这位昭仪有孕的消息。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皇帝听到消息的时候连吩咐他们备上了好酒,喝到醉酒,还是让他们扶着进了那位昭仪的殿中,至于剩下的动静,就不是他们能听得了。
那位昭仪更争气一些,诞下了一位皇子。李福全拿着明黄的绢布宣了旨,眼看一箱又一箱金银被抬进殿里面。
其间倒是有不少人明着暗着让他打点一些,不过自己猜着那位陛下的心思,没去动这位昭仪和肚子里的皇子——后来得到皇帝封赏的时候,更是觉得自己做得对。
他的嗓音已经养成了尖细的调子,身量也不再往上拔了,那位皇子已经开始学走路了。粉雕玉琢的脸却是更像那位昭仪一般,皇帝却喜欢得紧,经常在庭院中看着皇子被侍女带着玩耍。
长安这几年的冬天愈发冷了,宫里的暖炉加了再加,才让皇帝和其他美人满意了。李福全跟着这位陛下登高往下望,说是如此也不过是弓着身继续奉承过这位陛下,“陛下多心了,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想做什么还不是陛下一道旨意的事情”,他捏着嗓子继续道,“就算陛下现在要砍了奴,都不用旁人动手,这头啊——不一会儿自己就会滚下来。”
皇帝像往常一般笑出声,继续赏了他些玩意儿,直夸着他。李福全应着声跪下谢恩,想着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上许久。
所以当那位昭仪殿中开始走水的时候,他觉得只不过是些意外,再往深了想就是宫外的人的主意,女人是生是死,那位小皇子是生是死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他身边的陛下没有事,他就不会有事。
李福全远远看着火势蔓延,浓烟由冬夜的寒风吹散到四处去,他呛咳了一声,弓身寻着皇帝,寻着那一角龙袍,寻着他一直往上爬的台阶。
只是世事终究不如他所愿,吵嚷的人声越来越大,又不像是救火该有的声响。他能听出许多人来,听出许多不同的声音,好在他寻到了那位陛下,紧跟在他身边避到别处去。
他跟着这位皇帝往别处匆忙走去,直到烟散去了一些才分神看到正欲盛开的腊梅,闻到那股清香——那是很多年前他曾经闻到过的,也是刚进宫的时候就一直待着的庭院。他们和其他人走散了,皇帝也不断呛咳着,视线转向仍在冒烟的殿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福全依旧退在这位陛下的身后,弓身等着他的吩咐。来往的人影却越聚越多,宫内从来没有这般乱过,至少在他的记忆中,皇帝身边从来没有这么少的人,就好像是刻意而为一般。
想要谋害那位昭仪和皇子的人就多了去,从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低下头不去听皇帝的叹息,只是思考着这场大火是何人所为,又为什么快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有熄灭掉,甚至有愈烧愈烈的趋势。
宫内的声响也越来越大,有慌张逃亡的宫人,也有像他一般跟在皇帝身边的侍人,还有些宫妃,哭声和喊声杂糅在一处,又好像整个宫里都是。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为首的一人身着白衣,带着一队侍卫过来,远处的火照亮着他,也照出来白衣上的斑斑血迹,显得那抹白更为刺眼。他作揖行了一礼,“陛下日思夜想怕是为国事忧劳过度……此处想来确是个好去处,臣这就恳请陛下上路。”
那人直起身子,取下了腰间的佩剑。李福全去看皇帝,却也只听到惊惧的声音——那是和普通人没有分别的声音,和普通人没有分别的慌张,“你……薛——”
李福全听着皇帝开了口,惊怒交加的声音并没有完全落进他的耳边,就直直任鲜血溅到他的脸庞上,玄色的龙袍也盖不住往下流的血,那人拔出了佩剑用衣摆仔细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一遍又一遍,之后听旁边的侍卫讲了什么,“沈氏便罢了,她早有死志,就随她去吧。”
他上前折了梅枝握在手中,低头细嗅过其上飘着的清香,又淡然地应下声,任由侍卫传着信,“后商当灭,天命新立。”
粗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空荡的庭院里,李福全愣着神,想不起来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血迹,始终想不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所仰望的,他所讨好的,他所想所过的好日子,他认为的皇帝,死在了自己宫里,死在了别人手里。
死的时候,血甚至溅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完全慌张不起来,只是为亲眼所见的事实所不断愣着神。
很快他连愣神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株腊梅的枝桠颤动着,侍卫握着弯刀取尽了皇帝周围侍人的性命。
李福全也没有逃过去,突如其来的疼痛甚至还比不上当初阉割时所受的千分之一,往后倒下的时候,脑袋正磕在土上。如果他能再睁眼想一会儿,也不知道会不会想起几年前,他刚进宫的时候,在树下埋着的一块麻布,麻布之下,是一块刻着花纹的木牌。
这块木牌将只值七百五十文的李狗娃带进了宫里,带进了天下人都渴望的好日子里,甚至到最后推动着他,爬到了皇帝身边,跪下来成为最称职的一条狗。
李福全带不走他这些年所攒下来的金银,挡不下刺向那位皇帝的刀剑,只能因为自己的选择,因为此刻站在皇帝的身边而被刀剑所杀,倒在这个他该分外熟悉的地方,倒在他亲手埋下木牌的地方。
这株腊梅依旧开得极艳,上面刚绽开的黄花纷纷落下,飘在血泊里,落在庭院中,被北风一吹,清香四逸到空中去。
今夜的月同样照着这方庭院,远处的火势蔓延得越来越大,宫内的一切声响都远去了。或许有人在逃亡的过程中从高处的台阶望来,此间灯火恰似黄昏时,亮着,亮着,分明是迎着黑夜来,又要亮到白昼去。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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