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之春,总是来得不甚爽利。先是阴雨连绵,继而雾气弥漫,使人疑为天公故意与这滨海小城为难。然而草木却不管这些,只管按着节气抽枝发芽,于是乎,在这湿漉漉的天地间,竟也显出几分生机来。
小巷里的苔藓得了湿气的滋养,愈发地鲜活起来,在墙根、石缝间蔓延出大片的绿。谁家院墙内的玉兰树探出几枝,白花半开,沾了雨水,显得格外沉重。时有花瓣禁不住这份量,悄然坠落,在湿漉漉的地上染出一小片白色。院门紧闭,里头隐约传出电视的声音,大约是本地台的方言节目,那音调忽高忽低,在雨声中显得不甚真切。
春天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季节,全部的生命都在悸动。
比如,大橘最近很不对劲。
往常它总爱蜷在实验楼旁的大槐树下,眯着眼晒太阳,任谁唤它也只是懒洋洋地甩甩尾巴。可这几日,它却像换了副魂灵似的,整夜上蹿下跳,叫声凄厉得能划破春夜。
“怎么回事啊?这猫。”仇建华逛学校巡查的时候总是看见大橘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总是打不起精神。
它那身橘黄色的皮毛不知何时变得油光水滑,尾巴高高翘起,像根烧红的铁棍。它在瓦顶上踱步,月光下影子拉得老长。忽然,它停下脚步,鼻头抽动——风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甜腻得叫它浑身发抖。
大橘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它后腿一蹬,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梅花印。夜风裹着槐树花香,却盖不住那股撩人的气味。老橘的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膛而出。
拐角处,校园里还有一只白猫正趴在墙头舔爪子。阳光它披了层银纱,显得格外妖冶。大橘的步子突然变得轻佻起来,它弓起背,尾巴像旗杆似的竖着,慢慢向墙头靠近。白猫瞥了它一眼,继续舔它的爪子。
“喵——”大橘的叫声突然变得尖细,像个捏着嗓子学女人说话的醉汉。它凑上前去,想闻闻白猫的耳朵。白猫却猛地给了它一爪子,三道血痕立刻在老橘鼻梁上绽开。
大橘吃痛,却不退缩。它绕着白猫转圈,时而趴下,时而打滚,露出橘黄色的肚皮。白猫终于停下舔爪子的动作,歪头打量着这个痴汉。打橘见状,立刻扑上去咬住白猫的后颈。
远处脚步声,打碎了阳光。少年的嬉笑声打破了平静。
两只猫惊跳着分开。
大橘把鼻子埋进尾巴里,闭上了眼睛。又恢复了那种没精打采的状态。
“怎么啦,大橘,”荷叶看着趴在地上的橘猫摸了摸它,“你也病怏怏的哎。”
“春天容易多发病,要注意身体。”陈槐安跟在他身后。
“我只是季节性过敏,呼吸不太顺畅。大橘这是怎么了?”荷叶嘟囔着,顺了顺炸起来的猫毛。
“他可能闹春了。”仇建华认真而又低沉的声音传入荷叶的耳中。
他的声音把荷叶吓了一跳,他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陈槐安身旁。
“闹春是什么啊?”荷叶小声问陈槐安。
“就是发情。”说话再小声,还是被仇建华听见了,他顺嘴解决了荷叶的疑问。
荷叶耳根子发烫,就不该问。
陈槐安看着脸红的荷叶,在身后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笑了。
阳光下,那个笑容很耀眼。
有些玩弄,有些…亲密。
“哎,要把这只猫带去绝育了,总是发情太吵了喽。”仇建华翻看着大橘,叹口气。
“现在去吗?”陈槐安问。
仇建华抱起大橘,回答:“对啊,你们快回去上课吧。这几天先别来找它了。”
荷叶最后看了一眼大橘,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它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陈槐安挥了挥手:“好啦,去上课了。”
早上的第三节课,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进来,暖洋洋的,像一层催眠的薄纱。
窗外那株老槐树正在春日里舒展筋骨。阳光像融化的蜜糖,从新绿的叶隙间缓缓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晃动的光斑。老树皮皲裂的纹路里藏着去岁的风雪,此刻却被暖阳烘出松脂的清香。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跳跃,啄食着春光,羽毛边缘都镀着金边。
树梢最高处的新叶还蜷曲如婴孩的拳头,风一吹便怯生生地舒展开半透明的脉络。树荫下,去年深秋陷在泥里的枯叶终于松开皱褶,将腐殖质的气息还给湿润的泥土。树根处冒出几簇野荠菜,小白花在阳光下几乎要变得透明。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师的声音在单调地回荡。
荷叶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眼睛半睁半闭,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课本上。金允单手撑着脸,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时不时猛地一抖,惊醒过来,又迷迷糊糊地继续点头。张橦更绝,直接趴在桌上,课本立起来当掩护,呼吸均匀,已经进入了梦乡。
突然,老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周硕,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周硕猛地一激灵,从混沌中惊醒,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眼神迷茫地环顾四周,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老师的问题他根本没听清,但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呃……这个……因为……所以……”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着他的下文。
周硕的大脑飞速运转——或者说,试图运转——最终,他憋出一句:“因为……三角形的内角和是360度?”
全班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直接笑趴在了桌上,金允的困意瞬间被赶跑,捂着肚子直拍桌子,杨泽晗也忍不住低头偷笑。
老师的表情从期待变成了无奈,叹了口气:“周硕,你是还没睡醒吗?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
周硕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啊对,我刚刚梦到四边形了……”
这下,笑声更大了,连老师都忍不住摇头笑了。
课堂上的困意被这场闹剧一扫而空,大家的精神头倒是回来了不少。
春天,懵懵的。使人没有精神,春困秋乏,所以是正常的。
笑声渐渐平息,窗外的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初春的暖意。操场边的樱花树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嫩芽,点点粉白缀在枝头,像是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糖霜。
周硕坐下后,偷偷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几只麻雀在树枝间蹦跳,叽叽喳喳的,像是在嘲笑他刚才的糗事。但他并不在意,反而跟着笑了。
春天嘛,本来就是容易犯困的季节,也是容易让人心情变好的季节。
老师敲了敲黑板,重新拉回大家的注意力。课堂继续,但气氛已经不同了——困倦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快的活力,像是被春风温柔地唤醒了一样。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许佳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这天气,真适合睡觉啊。”
张橦推了她一把:“得了吧,再睡下去,下次被点名的就是你。”
杨泽晗透过窗外,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的底色上,几缕云丝懒洋洋地飘着。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春天啊,果然连错误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惊蛰后的第三日,晚自习的教室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荷叶盯着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眉头拧成了结。窗外,乌云沉沉地压着校园轮廓,远处偶尔闪过一道微弱的电光,像是天空在酝酿什么。
“要下雨了。”陈槐安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轻得像羽毛拂过耳际。
荷叶转头,发现陈槐安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他张嘴想说什么,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空,将教室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炸开,仿佛整个教学楼都在颤抖。荷叶浑身一颤,笔从指间滑落。与此同时,教室的日光灯管“啪”地熄灭,黑暗如潮水般瞬间吞没了所有光线。
“啊!”几个女生惊叫出声。
“安静!”班主任计老师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应该是雷电导致跳闸了,大家坐在原位别动。”
黑暗中,荷叶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异常清晰。他僵直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桌沿。又一道闪电亮起,在视网膜上留下刺目的残影。他从小就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响,现在更是心跳如擂鼓,掌心沁出冷汗。
“怕打雷?”
温热的吐息突然贴近耳畔,荷叶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陈槐安不知何时靠得这么近,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能听见。
“没...”荷叶刚想否认,又一声惊雷轰然炸响,他整个人一抖,牙齿不小心咬到了舌尖。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准确找到了他紧握桌沿的手,轻轻覆了上去。陈槐安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腹有一层薄茧,摩挲着他冰凉的指节。
“数到三就不会响了。”陈槐安的声音带着笑意,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画圈。
荷叶还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方法,就听见他开始低声计数:“一、二...”
第三声未落,又一道雷声滚过,比之前更响。荷叶下意识反手握住了陈槐安的手指,两人十指猝不及防地交缠在一起。
“骗人...”荷叶小声控诉,却没松开手。
陈槐安低笑一声,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再试一次?”
就在这时,教室角落的应急灯突然亮了起来,投下微弱的蓝光。在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中,荷叶发现自己和陈槐安几乎脸贴着脸,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两人交握的手就放在课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现在有人回头看的话。
荷叶触电般想抽回手,却被陈槐安不动声色地按住。“应急灯不太亮,”他一本正经地说,声音却带着笑意,“小心碰倒水杯。”
荷叶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边确实放着半杯水。他红着脸,任由陈槐安继续握着自己的右手,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教室都能听见。
班主任宣布晚自习继续,但允许同学们小声讨论。教室里渐渐响起窃窃私语,像一群蜜蜂在嗡嗡作响。雨点开始敲打窗户,密集得如同鼓点。
“你的手好凉。”陈槐安用气声说,指腹轻轻摩挲着荷叶的手腕内侧。
荷叶僵着身子不敢动,“我...我血液循环不太好。”
“是吗?”陈槐安的声音带着调侃,“可你的脸很红。”
荷叶这才意识到应急灯的蓝光根本藏不住他发烫的脸颊。他低头假装看试卷,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陈槐安的手指还在他手腕内侧画圈,像是有意又似无意,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一道特别亮的闪电划过,教室瞬间亮如白昼。荷叶下意识往陈槐安那边靠了靠,两人的肩膀紧紧相贴。雷声接踵而至,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其实...”陈槐安突然凑得更近,嘴唇几乎碰到荷叶的耳尖,“我也怕打雷。”
荷叶转头看他,发现陈槐安眼里盛满笑意,哪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骗子。”他小声说,却忍不住嘴角上扬。
陈槐安笑而不语,只是将两人的手拉到自己膝上,在荷叶掌心悄悄写下几个字母。荷叶专注地感受着,却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单词。
“什么?”他无声地用口型问道。
陈槐安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荷叶偷瞄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放学告诉你。”
这个简单的承诺让荷叶心跳漏了一拍。他点点头,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膨胀,温暖得几乎要溢出来。
雨势渐小,雷声也远去了,但两人的手依然悄悄交握在课桌下。荷叶的右手被握得微微发汗,却奇异地不想挣脱。陈槐安的拇指偶尔轻轻划过他的指关节,像是一种无言的摩斯密码,传递着他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还有二十分钟下课。”陈槐安突然在笔记本上写道,推到两人中间。
荷叶咬了咬下唇,提笔在下面回复:“然后呢?”
陈槐安看了他一眼,眼神在昏暗的应急灯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慢慢写道:“想知道我刚才写了什么吗?”
荷叶点点头,耳尖红得几乎透明。
陈槐安凑近他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皮肤:“四个字母,第一个是...”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教室里的同学们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开始收拾书本。陈槐安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仿佛刚才的亲密只是停电造成的一场幻觉。
“走吧。”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荷叶的肩膀,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第三个字母是v。”
荷叶呆坐在原地,看着陈槐安走向教室门口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盖过了所有嘈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里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四个字母,第一个未知,第三个是v。这个未解之谜将伴随他一整夜,直到明天再次相见。
窗外,惊蛰的雨悄然停歇,只剩屋檐滴水的声音,像是某种温柔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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