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盏并没理会段青玄伸出的手掌,不顾浑身酸痛,匆乱撑起膝盖,跌跌撞撞扑向那只身首分离的嗥狼。
弓下身子,一手握刀,可惜技艺不精,完整狼皮在剥离时撕扯得破破碎碎。
黎盏照单全收,到最后干脆将刀柄叼在口中,用双手去撕开狼皮,尽数塞入行囊中。
以段青玄视角看到的,便是一个身形消瘦,衣着单薄,浑身溅满狼血的年轻男孩。
被糟乱额发遮挡的双眼熠熠,透着一股韧劲,手中动作不停,口中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像是生怕他人来抢夺般,急切地去保护战利品。
段青玄重新抽出了剑。
“我帮你。”他道。
剑尖从狼妖脖颈往下划过,没入皮肉之中,青色灵流灌注,片刻,整块毛皮便随着剑尖所到之处被分离得完整而干净。
黎盏将狼皮胡乱卷成一团塞进包裹中,才放下心,回过神来,顺着那只染血剑尖,一点点目光上移,看到立在他身侧的男人。
“你是谁?”他的嗓音哑得可怕,像是被烈日暴晒过三天三夜的碎石。
男人答道:“段青玄。”
黎盏摇摇头,示意没听过这个名字。
段青玄道:“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你自然没听过。只是既然问我了,便该回答你才是。”
雪一直在下,四周皆是刺目的白,连参照物也没有,令人看不真切,要迷失在这一片渺茫的雪雾中。
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方才与嗥狼战斗时的伤痕终于在此刻同时激出痛楚。
寒风刮过,更像是无数刀片将他肌肤割裂。
黎盏脑中发晕,一个踉跄,再次跌倒在厚厚的雪面上。
这回,他握住了段青玄的手。
这双手宽大而有力,能将黎盏的整个手掌都紧握,指腹满是粗粝的剑茧,每行一步,便如同砂石摩挲在他手背。
黎盏仰起头,看见段青玄侧颜锋锐的眉弓,一双如阒夜般遂沉的黑眸掀起,脊背挺直,墨黑的衣衫下摆被风卷挟扬起,沉稳平静得与这片暴虐风雪格格不入。
*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
大概是第一次领会到“心动”二字的实质感觉,他记得特别清楚。
所以分别的不体面也格外刻骨铭心。
他们有命运般的相遇,有过一段再美好不过的相处,也曾真的举案齐眉,以为可以相濡以沫。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好像冥冥之中,不适合的人总会渐行渐远。
段青玄身为宗门大师兄,行事稳重冷静,论迹论心,可他却偏偏性情冲动,习惯散漫任性。
一桩桩一件件,纵然段青玄一味忍让,黎盏想,长此以往,换做是谁也会疲累不堪。
终于,伏藏多年的引线被点燃,噼里啪啦,一切土崩瓦解。
节奉六年的邀月宴上,衣香鬓影,笙歌鼎沸。
当初令他动然的人,如今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还是把剑对准了自己。
“阿盏,你不该杀人。”剑客立于山巅,颀长的身形融在夜色之中。
月光泼下银华,照不透一身渊沉如墨的黑。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黎盏低声喘息,身上白衣尽被血色染红,“难道我就该死吗?你是我的道侣,你为什么……为什么,也要和他们一样,对我刀剑相向呢?”
剑客单手握剑,沉默良久,像每一次,黎盏从来算不明白、看不明白的模样。
“……是我对不住你,”段青玄给出了他的答案,“你我二人,就这样吧。”
——你我二人,就这样吧。
大概是这一句话,才令黎盏抱有的最后一点期盼彻底崩塌。
曾经说要护他周全,不会让任何人伤他半分的是段青玄,如今毫不留情举剑而对,想要他性命的也是段青玄。
人怎么能这样就轻易变化,连说过的承诺也不作数。
他们的确不适合,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就好像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阴差阳错地拼接起来,除了冲动的满腔爱意,哪哪儿都不登对。
章唯音站在他身侧,似乎比自己搭对许多,甚至黎盏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存在,如今种种,不过是将错误的道路扭转回了正途。
人人都明白的事情,黎盏却花费了足足十四年时间。
“看在我们数年夫妻,也曾端看红烛,交颈相眠,”黎盏感受穿透身体的冰凉,很可怜地仰着头,试图想分辨段青玄眼中究竟有没有一丝后悔或惋惜,“我知道你是世上第一的剑尊,你放过我吧,你饶我一条命吧。”
大概是话语温和,又或者是千百次身体的契合里,黎盏如今泪眼与承受不住爱意时的模样太过相似,在千百年来的男人都没能躲过的温情陷阱里,段青玄的的确确心软了。
得到自由的一瞬间,黎盏反手握剑,重重没入段青玄的胸膛。
他在段青玄那双遂沉的黑色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着月色竹梢,衣袂被风卷扬,一切都很平淡,没有半分不舍,没有难过于将要到来的分别。
如果从前没有保护过他,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倘或那把剑没有这么锋利,倘或他被穿透身体的时候没有那么疼,他就不会这样难受,连流泪喘息都像一种奢侈。
黎盏眼眶通红,咬着牙关,一字一顿:
“……就这样罢。你我二人,此生在世,绝不相见。”
风雨萧疏,如梦经年。
黎盏垂下眼,再次看向躺在棺中的男人。
这么多年过去,纵然成了高高在上的别尘真人,还是习惯穿着这身与身份并不搭调的衣服。
除却满头如雪银丝,连眉眼也未有丝毫改变。
黎盏注意到段青玄身侧空空如也:“他的剑去了哪里?”
识人先识剑,段青玄扬名之时,他的佩剑“不继”也同样为人所道。
历来常华剑宗弟子正式入内门后,都会到剑峰试炼取剑,若谁能与先人之剑产生共鸣,那那把剑便会重新认主。
而段青玄入剑峰时,没有一把剑与他产生共鸣。
常华剑宗隐瞒了段青玄最初并非一个天才的事实,抹平他只是一个被人最瞧不起的五灵根,抹平曾经的努力,为他打造了一个虚构的身份经历。
因为没有人相信剑尊会曾经真的平平无奇,仙府也正需要一个举世无双的瞩目天才。
“不继”之所以叫不继,便是因为当时负责领弟子入剑峰试炼的长老问独身一人立在剑峰脚下的段青玄,还要继续吗?
段青玄答:“不继续了。”
他随手捡起一把遗落在地,早就失了灵气的废剑,说道:“就它吧。”
于是这把剑名为不继。
后来不继一直跟着他,随着主人将他一次又一次洗涤,饮足了血,逐渐生出灵智,最终成为兵甲榜排名前三,也是前十唯一的一把剑。
那如今,不继又在何处?
面对同样抱有此疑问众人抛来的目光,严衡回答道:“段青玄是我常华剑宗长老,他陨落后,不继自然是入了剑峰。”
不继已有灵智,它肯入剑峰,必然是自己的选择。
黎盏“啧”了一声,故意道:“看来他也有冤屈未了,不甘心随主人离去啊……”
此话意有所指,当着众人面,又不能强行让黎盏闭嘴以致落下口实,严衡怒极,讥讽道:
“你们二人早就和离,我常华剑宗也不再有你这样的弟子,黎盏,你今日来此,话中阴阳颠倒,又以朝曦洞为胁,究竟想做什么?”
黎盏道:“这话讲的好没道理,大家都有私心,难道你们敢说自己聚在这里,不是打的朝曦洞主意吗?”
这下不止严衡,连围观长老也气得胡须发颤,立时便要上前教训这口出狂言的外人。
那位一直不曾言语的蓝衣少年拦下他,主动迈出一步,道:
“黎盏,常华剑宗一向尊敬青玄,哪怕想开朝曦洞,也是想要替他达成传承,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出言挑衅,你又抱的什么心思?”
话音才落,黎盏略一抬眼,凌厉剑气便如弓弦般射出。
“小心!”
长老掌中聚阵,险险替他挡下这道剑意,蓝衣少年显然惊魂未定,慌乱道:“黎盏,你……”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黎盏丝毫不掩语中厌恶,面上笑意不减:“青玄青玄,叫的倒是很亲密。”
当年他伤了段青玄后,章唯音惊吓不已,恶狠狠瞪向黎盏时,他俩相比自己,才更像一对天生契合的道侣。
黎盏从未觉得有一刻这样恶心。
三人之事,如今在场之人倒是有些耳闻,如今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大多的,都是那些流传外界的情怨纠葛,讲段青玄如何厌憎黎盏,和离后,又是如何与章唯音珠联璧合,并称“常华双剑”……
论是常华剑宗再大度,也无法忍受黎盏今日嚣张作为,再行放任,怕不是以为堂堂仙府第一剑宗,竟是怕了区区一个魔族宵小。
严衡指尖掐诀,剑身出鞘,道:“看在青玄面上,本不想见血,可你竟然胡言乱语,肆意至此,甚至伤我剑宗弟子……今日,我便要你葬身此地,为青玄作祭!”
黎盏从棺侧站起,纤长指节抚过搭在肩头的褚色伞柄,腕间的红绳与弦月挂坠随然而动。
他居高临下地觑着棺中人,说不上是厌恶或蔑然,道:“杀了我,你们当真不想再开朝曦洞了么?”
半空,剑停,杀意强行止下。
严衡早已被他激怒,可偏又有一丝不甘,愤而发问:
“便是不杀你,难道你会主动将朝曦洞让出?”他厉声气急,“那是青玄的东西,他若是知道落在你手里,想必九泉……也不得安宁!”
黎盏却偏在此时,忽而笑了一声。
“倘若我说,我愿意把朝曦洞给你们呢?”
严衡动作顿滞,一面顾及黎盏往日诡计多端,一面又忍不住心动:“……当真?”
“自然,”黎盏道,“不过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黎盏语气平静:“我要段青玄曾经留在常华剑宗的琼花录。”
章唯音陡然瞪大双眼。
琼花录。
众人骇然。
这本是千年前一位大能在与道侣相处中无意所创,需修士自损一缕神魂,与对方分别存下一道影像,再寄托于物事之间。
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只因为一生只能与一人结录,被认定为象征的仪式,且因为神魂有损,极少有人愿意去做这种无谓之事。
偏偏段青玄……
“那琼花录放在何处?”严衡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若我知道,为何还要来找你们?”黎盏偏过一点脸,不耐道,“当初……我没太在意,他只说将东西留在了常华剑宗里,我便也没有追问。”
严衡咬牙,怒道:“这要我们如何去寻!?”
琼花录能随主人意志,存放在一石一砂,一草一木里,常华剑宗占据数几个山头,又只能用特殊探测法宝极小范围去试,与大海捞针无甚区别。
黎盏问道:“不然,你觉得我为何愿意用朝曦洞去换?”
严衡身边另一位长老忽而出声:“段青玄离开以后,这个世上,便真的只剩这一丝残魂,你当真恨他至此,连最后的念想也不愿意留下?”
何止。
黎盏闭上双眼,心道:当是恨极,连想到与段青玄在世上还有一点联系,便恶心得脾胃翻涌。
他没有丝毫犹豫:“不愿。”
严衡问:“若我们能找到你与段青玄的琼花录,你当真愿意交出朝曦洞?”
黎盏咬破指尖,画下血誓:“绝不反悔。”
他愿意做到这个程度,常华剑宗自然不会再怀疑,唯一难处便是……常华剑宗太大,找到琼花录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黎盏道:“总得有个时间……便以一年为限,如何?”
常华剑宗宗主因在闭关,并未到场,严衡与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随后目光看向章唯音。
章唯音欲言又止,片刻,缓缓点头。
严衡道:“好,就一年!”
黎盏得了答案,收起了那身刺猬一般的戾气。
与严衡长老间也不再剑拔弩张。
他站起身子,层层叠叠的衣摆被轻风扬起,最后一抹视线轻飘飘停留在棺中人身上,像是看一件极为厌恶的物件。
“这黎盏,除却一张脸,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可怜段青玄,一生光风霁月,堂堂正正,死后却不得安息,让人看着黎盏闹了这样一出笑话。”
“若是剑尊还在世,知晓他这位前道侣竟是如此心思阴险的毒夫,想来也会后悔曾有过与他的一段感情……”
讨论声音不大,可黎盏耳力极佳,尤其在有意去探听时,将这些话语尽数收入耳中。
染血的指尖微动,下一刻,这些人便表情狰狞,神色扭曲地捂住脖颈,鲜血从指缝中汩汩而流。
*
大多人记忆中的段青玄,总是一身黑衣,一柄同样泛着乌黑光泽的剑鞘,背影也总沉静。
不算沉默寡言,甚至常常提携后辈,指导剑法,却因着眉目凛冽,总有冷心冷情之感。
他用剑已然出神入化,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生该与剑共存,飞升在望之人,却偏偏一意孤行,要与黎盏结为道侣,被白白困住半生。
而后再谈及时,除了他的剑术……
更多的,只是几句惋惜。
距离常华剑宗最近的临化镇上,一名躺在稻草席上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
他身处在一间极漆黑的小屋中,目不能视物,只听到门外传来的重重叩响与不耐烦的叫喊声。
“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睡!”
少年想说什么,张开嘴,却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大概是……有人在讲他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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