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华剑宗,天穹峰。
章唯音猛然睁开眼,胸口起伏,他神色惊惶,自崇正殿侧殿赤足而出,跌跌撞撞奔到存放着内门弟子魂灯的祭灵台,几近疯狂地寻找着段青玄的魂灯。
这惊动了宗主章长阳,匆匆赶到时,看到的便是散着发髻,衣衫不整盯着一盏熄灭魂灯的章唯音。
“你在做什么!”章长阳怒喝道。
章唯音转过头,脸上惊悸未定,因着慌乱,还碰倒了作为摆设的一台碧色琉璃盏。
哐当。
满地琉璃碎片,映照出这间肃穆而沉寂,燃着无数长明灯与魂灯的祭灵台。
“父亲,”章唯音眼中含泪,咬着下唇,声色嘶哑,“我,我又梦见了……”
章唯音有一个秘密。
从小到大,他时常会做梦。
梦中的自己,生活在一本名为《青冥问道》的书中。
这个以天才成长故事的主角在机缘巧合之下,会接受大陆上千万年前最强剑者的传承,歼灭外域邪魔,以“剑尊”之名,成为整个寅周大陆人人敬仰的剑道第一人。
而他,则在主角尚且弱小之时,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并偷偷相许终身。
主角在历练中会有无数红颜知己,露水情缘,可他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白月光”,等千帆过尽,最后陪在主角身边的,还是那个从相识便倾心的自己。
故事结尾,二人并肩而立,站在寅周大陆最高的巅峰,眼前天门大开,他们在簇拥祝福中一同飞升,留下万古传奇。
可每每梦醒,章唯音总是会忘记男人的面庞,忘记他的名字,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本书,这样一个人,是否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可他实在无法忘记,登临高处之时,那傲视天下的畅然快意与世人无数艳羡的目光。
还有男人看不清容貌,却温柔相待的携手。
在他二十五岁时,宗门来了一个名为“段青玄”的五灵根弟子,十年间,章唯音的梦境逐渐变得清晰,男人的身影也逐渐与那个杂灵根弟子重合。
他身为少宗主,在彻底确认之前,绝不会自降身份,去讨好一个寻常弟子,毕竟在父亲的眼中,他的道侣,只能是世家宗门里相配的天才。
直到段青玄一步步按照梦中轨迹,涤魔证道,青云直上,以前所未有的境界增长与无人能敌的剑术成为寅周大陆第一剑修。
章唯音反应过来时,站在段青玄身边的,早已换成了另一个名叫“黎盏”的人。
黎盏是谁?
在段青玄与黎盏在一起后,他拼命回想,终于记起,这只是一个觊觎他道侣的普通弟子,最特殊之处,不过徒有一张好看的脸。
在梦里,他对段青玄求而不得,甚至不惜主动爬/床,下药,种种手段层出不穷。
澜沧谷之人利用他当内应,被逐出宗门后,澜沧谷恶人将其挖眼割舌断手,最终沦为乞儿,惨死在冬日街头,恶果自食。
不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和梦里、书里的都不一样?
段青玄怎么会喜欢他?堂堂剑尊,人人敬佩,本该与自己一般高高在上,怎么会喜爱到为了黎盏不顾一切,宁愿抛下所有,也要坚持娶为妻子的卑微。
结局里站在段青玄身边的,分明应该是自己才对。
他只是太过犹豫,晚了一步,为什么梦中本该如此相爱的他们,在他舍下身份主动示好之后,竟对他更加疏离冷淡。
一个迟早要死的人,凭什么鸠占鹊巢?
他抱着恨怨不甘许多年,甚至陪伴多年的梦境都在逐渐消失,好像一切上天特殊的赏赐都在慢慢被收回。
章唯音用尽一切方法,好不容易他二人和离,可百年过去,还没等到段青玄爱上他,迎来的却是段青玄的死亡。
好在,亦是此时,神明终于重新眷顾了他。
在段青玄死后的第十天,他又做了那个时隔百年的梦。
梦中,故事从段青玄的死亡开始,主角变为了一个同样看不清面貌的少年。
一个能让他将故事扭转回正途,让他拥有第二次机会的,失去记忆的主角段青玄。
“父亲……”
章唯音低声喃喃,面色在灯火憧憧下,映出几分平静中的狰狞:“我想找到一个人……”
*
“章唯音?”黎盏复述过男人死前念念有词的名字,大概是回忆起了什么,蓦地嗤笑一声,“他算什么东西。”
醉江月开在常华剑宗山脚临化镇,虽常有修行人士过路歇脚,可大多时间都相处平和,从未出现过今日这般砸场子一样的重大事故。
没有修为的客人都被动静吓得慌忙逃离,余下一半听说黎盏现身,反倒兴致勃勃,迫不及待想去围观。
只才来到二楼楼梯,便被那入眼的鲜血淋漓场面吓得一惊,屋内景象惨不忍睹,又哪还有半点黎盏的影子?
场面乱作一团,朝玄不忍再看那些遭遇噩耗之人,闭目叹息一声,便将王二拖到方才黎盏所定雅间,如今闹了场大的,外边吵嚷不说,管事的也忙着处理一地狼藉。
能偷懒时尽偷懒,哪怕事后责问,二人也少有的寻到些许休息时间。
他探过王二脉搏,低声问道:“怎么样,还好吗?”
王二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吐息微弱:“没事,”像是怕好友担心,又打趣道,“你什么时候还偷偷学医术了。”
朝玄指尖从他腕上离开。
“你不该为我出头,”他说,“往后不要再这样做了,也别再随意跪人。”
王二恢复好一会,慢慢撑着身子,靠在墙面上,笑得十分坦然。
“当初说过的嘛,要当好朋友,就要有难同当,何况我们又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尊严不能当饭吃,跪一跪也没什么损失。”
“你刚才要是和我一起跪,多说点好话,死皮赖脸一点,装装可怜,说不定他就不计较了……不过要是跪了,他也就不会成现在这样了。哈哈哈……你看到没有,他死之前,两只手臂都没了,下面那玩意也被切了!”
要不是没力气,王二简直恨不得拍手叫好。
“他活该,”王二呸了一声,试着直起腰板,脸都憋红了,又重新塌坐回去,口中不饶人,“让他看不起我们,区区一件衣服,还一千灵石,骗鬼呢,我看和西街刘婶卖的差不多,还没刘婶做的耐穿呢……”
朝玄不再提及方才之事,王二望着天花板,又看向一桌的菜,咽了咽口水,喃喃道:“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好好一桌菜,点了也没动两口,真是浪费……”
朝玄知道王二在想什么,替他舀了一碗鱼羹,又将每样菜式都夹上一二放在碗中递去。
鱼羹鲜香浓醇,浓白如奶,又洒了鲜亮的小葱,因着端上不久还散发热气,王二眼睛都在发光,好似忘记了方才几近皮肉撕裂的痛楚,捧着碗便大口地喉咙灌。
鱼羹很快见底,他啧啧嘴,像是品出了味,又像没有。
在醉江月待了七年,最多不过吃点客人留下的生冷剩菜,如今在雅间内无人打扰,吃这些吃不起的菜式,也生出了一掷千金的错觉。
他本就是喝水都胖的体质,狼吞虎咽地往下吞,连一滴油也不愿意放过,等第三碗送到手里,已然面色红润,肚子吃的滚圆。
“别人都说我们店里手艺好,要不是今天挨了这一脚,我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这么吃,”王二打了个饱嗝,仰着脑袋,乐呵呵地笑,“还有那个黎盏,我看倒也没,没你说的那么坏嘛。”
朝玄不解:“我曾经……说过黎盏?”
“何止!”王二抓着鸡腿啃咬,口齿不清道,“我看你那正义凛然模样,哪次不将黎盏骂个狗血淋头,恨不得亲自见着黎盏了,再给人来上两剑解恨。”
正准备推门进入的黎盏动作停顿。
眉梢一挑,奇道:“……和我有仇?”
一门之隔,朝玄同样问道:“我和他有仇?”
王二道:“也不算吧,不过你崇拜段青玄啊,哪个崇拜段青玄的不恨黎盏?你当时就可为他抱不平,一天到晚拿着剑念叨。”
朝玄被他逗笑了,问道:“我都骂黎盏什么?”
里头王二果真一桩桩地回忆起来,说道:“比如什么‘段青玄待黎盏那么好,结果一腔真心付诸流水,黎盏根本配不上段青玄’,或是‘我不相信段青玄真的会因为一张脸喜欢黎盏,黎盏肯定是用了什么迷惑人的手段。’”
“再不然就是义愤填膺,庆幸剑尊早早看清了黎盏本性与他和离……好多好多,我都快记不清了。”
黎盏靠在墙边,懒洋洋地把玩着肩头伞柄。
不过如此。
毕竟从前骂他的,大多从下三路走,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又或是连莫须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要往他身上套,有些话语,连青楼惯于风月的妓子听了都要面红耳赤的。
这样看来,朝玄不过是觉得他手段下作无耻,已经算是十分之难得了。
黎盏手掌搭在门边,屋里王二的声音继续传来,甚至说到激愤之处,忍不住抬高声调:“哦!还有一件,你说,等有一天你的剑法练成了,就要去澜沧谷,亲自替剑尊教训一顿黎盏,让他跪地求饶,再按着人,让他去常华剑宗给认错!”
黎盏指尖施力。
吱吖——
屋门应声而开。
王二与朝玄同时向门口望去。
黎盏那张有着天下无双好皮囊的脸就这般出现在二人面前,黛眉弯勾,丹唇皓齿,语声说不上的温柔:
“还有吗,怎么不继续了,我还想接着听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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