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可能会来这儿”杨晔低声笑笑。她走上台阶，把手里的那杯热咖啡放在周一横身旁，又往边上挪了挪，和他隔出一段恰到好处的位置。
毕竟对他来说，现在也不是很想和自己坐到一块。
“我知道你现在很怕我”杨晔转头去看了他眼，“毕竟看到个活了一百多岁，却还是长着二十来岁模样的怪物，谁知道了都会吓一跳”
她牵动嘴角，算是笑过了。
视线看着自己刚才过来时走的那条胡同路，天已经完全变黑，路灯的光隔着光秃的树枝从顶上漫下，在地面投出几片被切割得细碎的光斑。偶尔会听到路口那有汽车轮胎碾过石板的声音，墙根下的野草被风吹动，风里还混着不知道是从谁家窗缝漏出来的收音机声，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到底在唱什么。
她用手撑起下巴，微微歪头，感受着夜晚的宁静。好像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觉得现在的胡同，依旧有她几十年前的那个影子。一样的黑色，一样的安静，连风擦过墙角的声音都和那会很像。
只是那时候可没有像现在这么亮的路灯，夜里走胡同的时候还得打灯笼。油灯的光被裹在纸罩里，竹框子外还糊着两三层明纸，薄是薄，但只能照到脚边的那一小块地方，哪像现在，路灯排满，哪里都是亮堂的。
“我原来的名字叫钮祜禄昭然”杨晔开口，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她现在的眼睛一样，没什么波澜，“我出生在光绪二十七年，也就是1901年，我父亲是多罗诚郡王，姨母是和硕恭亲王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宣统帝退位那年，我父亲也跟着没了位置。民国开始后，我也随大流改了姓和名字”
周一横的瞳孔颤了颤，尽管他已经大概知道了杨晔的身份，可真听到她说出来的时候，周一横还是被吓了一跳。干涩的喉咙好像被冬天的风卡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在胸腔里猛烈跳动的心脏。
“你知道吗，那会的北京和现在完全是两回事”杨晔看着眼前的胡同，“那时候的人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说话，做事，走路，连筷子怎么办，睡觉的朝向都有规矩，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和阿尔佳泰议亲了，这事我好像和你说过，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阿尔佳泰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但那会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知不知道，喜不喜欢，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和阿尔佳泰的婚事吹了，我原本觉得这事情对我来说应该欢喜，毕竟我不用像我那几个堂姐一样，莫名其妙就嫁了个陌生人。可我想岔了，那时候的对错，哪里轮得着你去想啊”
杨晔扯了扯嘴，轻笑讲：“他们说我命不好，还没过门就客死了自己的未婚夫，说我是什么天煞孤星转世，沾到谁谁就倒霉，所有人看着我都得绕路走，连府里来帮工的老婆子看到我都会带着嫌弃”
“起初听到这些话，我气不过，还会跑到阿玛跟前红眼争辩，说事实根本不是如他们说的那样，是这些人平口白牙的乱嚼舌根，诬陷好人。我还拉着我房里的婢女，厨房帮忙的婆子，让她们出去替我争辩几句。可到头来，那些话该传的还是在传。没有人想要听你的辩解，他们只会在意自己想听到的话。后来我在家里的日子久，闲闲碎碎也看过好多书。有次我临婶家的长姐来府里找我玩，她同我说起桩和我先前发生很像的事，那也是个姑娘，因为不愿听家里人的安排随便嫁人，于是趁着夜晚天黑一个人偷跑出去，可能是那姑娘的运气不好，刚出城没多久就摔下河里了。他们说那姑娘不知孝道，对面那样好的亲事，她要如此，说她命差，配不上福气。可当我问清楚后，我才晓得那姑娘才十三，而同她议亲的那个人，已经五十六了”
“长姐说，女子的命由不得自己，不管你做了什么，哪怕这事情你做得已经能顶上天了，他们还是会用各种不同的话句，想方设法的去贬低你。女子和这世间的对错真相是一样的，有些人打从心底里就不在意所谓的真相，他们只是被日子折磨压久，想找个地方泄火发气。情绪要有个宣口，而我恰好给了他们这道口子，指着冲我骂两句，再给我安上个没有头的胡话框子，这样他们在心里就会好受。就像天上那憋了半天的雨，总要找片云去痛快的落下来，这样天才会开心”
‘这世间的道理，大抵就是没有道理，对错从来不是让别人知道，而是要过去自己心里那关’
‘昭昭，我前两日听完邻居姐姐说，那外面的世界很好，说女子都能穿着长裙，打扮得时新漂亮，她们能躺在草地上看书，不会有人说她们穿着不对，也不会有人朝她们指指点点，她们还能去学堂，和男学生们一道念洋文，学算术，读书好能去洋行做事，自己挣的钱自己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瞧旁人眼色’
‘昭昭，你说这样的日子，咱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啊’阿姐在她旁边叹气，放松时稍微歪扭的身体，可听到院子外传来的脚步时，她又立马坐正，规矩的将手放在石桌上，后背挺直。
阿姐，现在的日子，便是你从前想得那样子了。
“后来，我把自己关在家六年，那六年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过来，但或许，那六年对我来说，大概也是最安静的时候，除了看书，佛堂，我几乎不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周一横罕见的问出声音，他转头看到杨晔。
“因为规矩啊，没嫁人的姑娘，在平常日子是不被允许出门的，况且我那会的名声也不大好听，与其我出去被人指点，倒不如就在家待着，图个清净自在”杨晔低眼笑笑，摊开自己的手掌，摆在黑天里看了又看，“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从家里偷溜出去，我没去多远，只是在城里走了走，随便逛逛。或许你听来会觉得不就是出门么，这多少简单，但对那会的我来说，就这样一个人偷跑出去的决定，我都计划了好多年”
“再后来，我就和薛上阳成婚了”杨晔的声音里带上点起伏，“他是从美国留洋回来的，他父亲在那时就已经握着实权，加上他自己又是新派的公子，对我这个已经没落的八旗后人来说，那几乎是一门我不可能攀上的亲事”
她低头笑笑，“他来求亲的那天，我一点不知情。是阿玛让管家来寻我，告诉我原因了我才知道。既然有人求娶，阿玛肯定欢喜，可阿玛依旧端着他老王爷的架子，故作姿态的和他讲了好一通教训话。我以为薛上阳会生气，可成婚后他说，我阿玛定是待我极好的，毕竟在那会，阿玛肯说出那些话心里必定是背了许多压力。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他虽然强势古板，只会守着老一套的规矩，可对我来说，阿玛是真心实意想为着我以后好”
“那你阿玛呢？”周一横问。
“死了”杨晔轻飘飘的来句，“我成婚后的第二年，我阿玛就服毒自尽了”
“为什么？”周一横不解。
“这个新世界，我阿玛他不想来。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可对像我阿玛那样的人来说，让从前高高在上的主子去做奴才的伙计，还告诉主子，你现在的身份，跟从前你最瞧不起，可打可杀的奴才身份是一样的，你们享有一样的权利。这你让我阿玛怎么受得住。我阿玛这人，认死理，爱钻牛角尖，他看不透这世道已经变了，只当是天塌了，所以就服毒，也算尽了他最后的忠孝”
“其实对我阿玛的心思，我反倒能够猜摸准。享受过富贵日子，祖上是和黄儿爷攀亲关系的人，又怎么会忍受这种所谓的人人平等。只是在我阿玛买了的第三年，我额娘晔没了，后来我的两个哥哥和侄子死在了暴乱里。到民国十三年的时候，我只剩下薛上阳这一个亲人”杨晔苦涩笑笑，她看着前面，眼眶已经酸痛，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薛上阳呢？”
“他的老师是北洋政府军的人，他的父亲和政府之间又有许多牵连，民国初年那会发生了很多场仗，他都参加了。我最后一次送他上火车前，他告诉我他要去天津，那边发生了战争。初开始我不知道战争会有多厉害，因为我隔两个月就能收到他给我寄来的信，后来信的地址从天津变成广州，又变到南京，信越来越少，我和他的联系从开始的两个月一次，到半年，一年一次”
“那他”周一横忽然犹豫了。
“37年在上海没得”杨晔深呼吸，用力咽下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他到上海的那会，我刚逃到杭州，明明我只要在上海再多待一个月，我兴许就能见到他了”
周一横看到她稍微低下去的头，突然想明白了，“所以你才会选择在杭州开杂货铺”
杨晔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只是抬手拢了拢衣襟。看着前面的胡同路，一瞬间到底没了什么思考。这些年她待在铺子里，好像守着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守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