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世尊十八年,朔州城,朔州大都督府。
正如朔州在代国覆灭前是“京城”一样,朔州都督府曾是皇宫,因此,这都督府正堂衙署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正是王府的规格。
至于为什么低于皇宫规制,是因为代国地处偏远,向来奉中原为正朔,因此礼服和宫廷的规制都是王爵的规格,但代王在其国内当然是以天子自称的。
正如中原定期遣使“问候”代王一样,如今朝廷也定期派遣钦差训诫朔州军政的最高长官——河东节度使韦政。
至于为什么不是河东节度使入朝述职,那就见仁见智了。朔州方面声称自己有守土之责,无法脱身,朝廷方面则称河东以数州之地抵北境大患,无需来朝。两方彼此都顾着面子,维持了大体上的体面。
正如此刻,韦政率亲族和一干亲信垂手立于朔州都督府正堂之下,而本应是韦政本人端坐的正堂北侧的帅坐则是空无一人,旁边站立着一个身着紫金朝服、头戴双翅幞头的官员。
这便是钦差大人了。
钦差代表朝廷,地位在法理上的肯定要高于任何地方官,所以身为朔州节度使的韦政在堂下行礼,一点毛病没有。
可是令廊下站立的地方官不解的是,这名钦差,竟然是一个女人。
这就是这帮吊书袋不懂的地方了,当今朝廷是贵妃掌舵,贵妃娘娘的亲信,自然是内廷女官。
这位女官大人立于阶上的帅座旁,平静地收起手中的明黄色卷轴。
堂内鸦雀无声,只有这名女官的声音,似一缕青烟。
“韦大人,我朝法度,外戚不得封王,娘娘特开恩旨,敕封你为河东郡王,这可是前所未有之大喜,今后本座见您,不但要行礼,也该称您一声殿下了。”
口气四平八稳,虽然用尊称,可丝毫没有点头哈腰的意思。
韦政接过内侍递来的卷轴,转身朝着西南长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跪拜礼,道:“老夫敬谢圣人旨意。”
这就是不把钦差放在眼里了,那女官的脸当即阴了下来。
韦政的长子韦仁敏锐地觉察到钦差的不悦,上前一步道:“大人说笑了,大人乃天子近臣,宫中内相,何有向外臣行礼那么一说?”
这位女官似是不愿意承认他的机灵劲儿,皱了皱眉道:“世子大人见笑了,本座虽然是内廷侍中,也只是一个从三品下,刚刚能摸着这紫袍的边,郡王可是当朝一品,你这个世子也是从一品,若日后相见,当然是本座拜你们父子两个。”
韦仁人如其名,宽和仁孝,在此种场合下不局促,就已经是他多年修炼的成果,刚才他那番找补的话,也是奋力一击,哪里真能辩得过这位在后宫这座八卦炉炼得炉火纯青的女官呢?
“大人此言差异,”一个洪亮的女声响起,一霎就吸引了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身着红锦翻领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从角落走出来,目光炯炯地直视这立于阶上的钦差大人。
“圣人一向不理朝政,自从关山王倒台后,内廷外朝悉归韦贵妃娘娘掌管,侍中大人您又是贵妃近侍,我们朔州韦氏又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一家人哪里说得上两家话?再者,大人位居内相,中枢机要事务,哪一件没有大人您的参与?三省那些相公名为宰相,实则只是顶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衔、身着六品绿色官服的奏事官罢了,正如我等韦氏族人,虽名列封疆,实则也不过是蒙贵妃圣恩荫蔽,得以某一个替朝廷保境安民的差事,如何比得了侍中大人。就好比这次突厥反叛,若没有侍中大人运筹帷幄之中,朔州将士又如何能决胜千里之外?”
是人都喜欢听好话,可这好话怎么说才不油滑、听着顺耳也是一门学问,正所谓溜须拍马也需智谋权略。
这位兼任钦差的侍中大人望着面前这位灼眼的赤衣女子,眼神冰冷,一直盯到这女子眼神中透露出慌乱之后,方才笑逐颜开道:“早听说朔州都督府有位安娘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好话怎么听,这里面也有门道,其中第一条就是,就算这好话很受用,也不能让说好话的人感觉自己好拿捏、易摆弄。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交换,情绪价值还是表面上的,最重要的是实打实的利益。
安昭华直觉得这位钦差大人脸上的笑容虚伪得很,也不知自己这是抖机灵还是在捅娄子,声音放低了几分,道:“大人谬赞。”
钦差在旁侧低阶女官的搀扶下移步下阶,一边道:“好了,这旨也宣完了,是时候该把这帅坐还给郡王殿下了。”说着就打算去往堂后转为钦差准备的寓所。
韦政站在堂中央,对这位钦差的阴阳怪气颇看不惯,但眼下刚受封郡王,也不得不装两下,道:“侍中大人请留步。”
钦差停下步伐,转身轻飘飘道:“殿下又有何事?”
韦政拱手道:“钦差大人此番前来是为巡查,本王已经依照惯例,将河东所辖四州的军民政务、财税度支相关文牍,着人送往大人的寓所了,请大人过目。”
钦差大人抬了抬眉毛,道:“世尊十年,你上表朝廷,不再向朝廷缴纳供赋,还常常向朝廷索要军需...”
韦政打断道:“河东疲敝,以一己之力抵御回鹘、突厥、契丹等敌,常常是入不敷出,本王的难处,大人看了文牍便知。”
这便是顶撞了,大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韦氏亲族噤若寒蝉,都再看着这位钦差如何回应此番挑衅。
这位有内宰相之称的钦差面上丝毫没有破绽,只滞了片刻,道:“这正是本座要和殿下商谈之事。”
韦政鹰一样的眼睛闪出两点精光。
钦差接着道:“河东四州常年入不敷出,朝廷也担忧啊,河东屏藩京畿,若是河东孱弱,朝廷就危在旦夕。所以...”
“钦差大人有何高见,直言即可。”韦政打断道。
这是韦政第二次打断钦差的话了,后者双眼闪过一丝恨戾,但随即又归于平静。
“朝廷的意思,大人虽已是郡王,可河东却不是大人的封地,所以军政事务,就有朔州都督府司马和长史管理,至于收不抵支,大人也不必担忧了,成碧...”
一直在钦差身侧俯首待命的、一名身着绿色官袍的女官上前一步。
钦差道:“成碧掌管内廷尚宫局司计司,精通财算之事,是朝廷钦点的河东转运使,从今日起,河东上下财赋不得截留,悉数上缴长安府库。”
韦政压着火,哈哈两声道:“这是朝廷的意思,还是你这个女娃儿的意思?尽是些妇人之见。”
钦差平日里最厌恶这些轻视女子的外朝官员,现下什么装出来的仪态都仍了:“怎么?看不起妇人?你堂堂河东节度使,难不成是你爹自己用便门生出来的不成?”
众人听见了也不敢笑,韦政也是从兵营里混出来的,什么污言秽语都听过,此刻也不羞恼,反而哈哈大笑:“就连外朝三省那些废物,你们朝廷哪个不是妇人之见,尽想着抓权,试问突厥不同于中原,皆全民皆兵,军政合一,旦夕间便可组建十万军队,南下劫掠以站养战,况且西有回鹘,东有契丹,哪个不是虎视眈眈?为了防御他们,我河东常备军就有十万,财赋不截留?你去问问那十万军队答不答应!”
这一通发言雄壮极了,唬得周遭一片噤声。
钦差在内廷诸司混上去的,大风大浪没少见,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外朝整日里都在上演这种大义凛然却混淆视听之人。
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上前一步道:“韦大人所言,河东税赋全数都用在犒赏将士?可据朝廷所知,河东各镇军队都有专门的免税军田,此外还有朝廷拨款,你节度使衙门何时出过一分粮饷?你河东户数就是不算瞒报也早过百万,官府层层盘剥租调远高于朝廷所定,官仓之粟陈陈相积,溢露于外,腐不可食,你藩库里累钱巨万,贯朽不可校。抵御外敌?究竟是你河东军战无不胜,还是你私通外族虚构捷报愚弄朝廷,别让我扯掉你的遮羞布!”
韦政哈哈大笑起来,颇有笼盖四野的气势,“老夫就不妨告诉你,突厥可汗退兵的确是老夫行贿使得,可我河东军虎狼之师为何失灵?症结就是你们内廷搞出来的枢密院!你们妄想收集天下统兵之权,确不知道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老夫坐镇前线都不敢收权太紧,遑论用螺子黛描出来的作战图,究竟是谁需要遮羞?侍中大人不要落得天下人耻笑!若真按照你们的军令行事,皆时河东男儿全军覆没,突厥大军高筑京观,这些士兵的爹娘冲进都督府捉老夫抵命,侍中大人可愿身先士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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