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华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个蓝色琉璃瓶放在鼻子下过了一遍,懒懒道:“不太香。”
瑟珠取来雀羽扇站到安昭华身侧:“但是好闻,对不对?”
安昭华点了点头道:“有薄荷,但是混了别的,说不上来什么味儿。”
瑟珠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还加了些松脂和月桂的萃取物,外面才一位大秦商人兜售的,相传大秦盛行少年男子相互交好,此香便是用来...”
安昭华笑了笑,把木塞盖好丢进旁边盛满各色果实的瓷盘里,问道:“他们俩走了?”
瑟珠红着脸笑着道:“可汗拐着萧公子去了榷场,那可汗也是少年心性,东逛西逛,赖在人家萧公子的身上不下来。”
安昭华点了点头:“草原上哪有这些繁华物件,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这明策竟然有龙阳之好。”
一谈起这个,二人就来了劲头,主仆间的界限都模糊了几分,倒真像是两个闺中少女闲聊。
“那差人回来禀报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得知,那萧公子的长相,算是咱们朔州府里的佼佼者了,能得明策青睐也不奇怪。”
安昭华:“老头让咱们盯着明策,说等他回帐子里去回禀他。”
瑟珠脸沉了一下:“差人来报,那两个人辗转腾挪不见踪影,他们跟丢了。”
安昭华怒道:“两个大活人还能丢?”
瑟珠:“娘子别动气,我已经让另外差人去查看,明策可汗的大帐已经上灯,其中还有人影晃动,应当是已经回去了。”
安昭华抬头,正襟危坐道:“应当?”
瑟珠:“依奴婢之见,他们二人还有何处可去呢?赶快复命要紧,不让主君动怒才是。”
安昭华目光向着大帐外左右挪移了片刻,道:“嗯,只好这样,反正老头行事疑神疑鬼,也不知道他问人家被窝里的事作甚么?”
瑟珠:“是,奴婢这就去复命。”
安昭华:“我亲自去,外面榷场要持续到子时,你留在这里看着,别出了什么差错。”
......
安昭华披上黑色披风行走在军帐间被马蹄踩实的草地上,身边一片静谧,身后则是榷场的千盏华灯和喧嚣人气。
她隐隐觉着不对。
今天简直有太多不对,甚至反常的地方。
最大的不寻常,就是“和蹴”这样象征两国邦交的典礼,竟然丢给她一个身无爵职之人来主持。而本应出席的内廷钦差杨大人和节度使韦政都没有亲临赛场,全部都躲在高台之上的军帐内远观。
高台离着马球场和榷场都不远,可高台四周的进出口都有重兵把守,和外界的可以做到完全隔绝。
而这里的人,有朝廷的钦差,和河东的反贼,两方人马在此处整整呆了一天。
一天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此处仍然是竟然有序,伺候韦政的亲信和侍卫都守在门外,安昭华见到守在门口的那人。
是个熟面孔的内宅官,就是前日在门口头听过她和韦仁讲话的那位,总将府中诸事上报给韦政,事无巨细。
这样的人虽讨厌,但开罪不起。
“禄大人安。”安昭华打了个招呼,做出了个正要行礼的动作。
禄大人怎么可能真让她蹲下,他常年在韦政近身此后,灵敏非凡,伸手一个下蹲,轻轻把安昭华虚扶了起来。
“主君吩咐了,您不必通报,自行进去便可。”禄大人冷冷道,神色略有慌张。
安昭华心中疑云大起。
她从未见过这位禄大人和“慌张”这个词沾边,好像天大的事都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韦政的大帐之内,烛火幽微,鸦雀无声。
安昭华轻轻把门帘挑开一个缝。
大帐的帅座上空无一人,一个铜仙鹤衔着一盏孤灯静静地侍立在侧。行军案上搁着一个大红木匣子。
安昭华将目光伸进去扫视了一遍,确定大帐中一个人都没有,抬脚跨过门槛,缓缓朝着案几上那木匣子移动。
帐篷里熏着淡淡的龙涎香,她踩在巨大的安息地毯上,脚底没传来一点声响,像一只好奇的猫。
安昭华缓缓踱步至案前,附身向匣子内看去。
先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宫髻,接着是光洁无暇的额头、四点粉彩点缀的梅花装。
再往下,是两颗浑浊出黄色的、瞳仁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球,向下流出两行鲜血,目眦尽裂。
是一颗头。
是钦差!是内廷侍中!
这是钦差大人的头!
在看到这颗死物的全貌之后,安昭华双眼圆睁,在喊出来之前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就要向外跑。
一转身,正巧对上一张做出诡异笑容的、毛茸茸的怪脸。
不远处突然响起爆炸声,盖过了她的尖叫。
......
“我不会害你”明策可汗沙哑地说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河东的大公子韦仁,韦家儿子多,嫡长子是众矢之的。”
萧诚望着远方逐渐蔓延的大火,道:“我有朋友在那火场里面,我必须去救他。”
明策可汗眯起眼睛:“什么朋友?生死攸关之际,凡事先顾自己。”
萧诚挥开明策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行了一礼,道:“是一起来的朋友,不能坐视不理,多谢可汗提醒,就此别过,在下恭祝可汗心愿得尝。”
撂下这么一句,萧诚转身冲向火势蔓延的榷场中。
......
榷场内有人在抢救货物,有人在趁火打劫,萧诚踩着着满地的珍奇物件,用袖子掩住口鼻,跑向了榷场边缘的一处尚未盖好的高楼前。
观景楼三层十字歇山顶纯木构建筑,主体已经建好,只是还没有施加彩绘,现下如翼出檐和硕大斗拱都缠绕着张牙舞爪的火舌。
这是蹭帮过他很多的陈家伯伯服劳役的地方。他刚才问过逃到附近空地上的征夫,都说没见到陈大叔逃出来。
可是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想到此处,萧诚深吸一口气,冲了进去。
果然,在中庭发现了被房梁压得走不动的陈大叔。
“陈大叔,陈大叔!”他喊道。
这里火燃得不很旺,但是烈焰带来的温度能把人烤干,好在,陈大叔还有呼吸。
这个被生活压垮的男人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焦裂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萧诚在旁边单膝蹲下,深呼出一口气,两只手垫在压着陈大叔的房梁下,使足了力气开始抬。
木头看着轻盈,但这样一人抱的大木头沉得很,索性陈大叔只是被压到腿,如果是被砸在脊背,五脏六腑都一定会像烟花一样迸溅开来。
火势越燃越旺,几点火星溅到压住陈大叔的木梁上,本就被烤的极度干燥的木头已经开始冒烟。
“阿诚,你快走吧。”陈大叔用力说道,因为嗓子干燥,他的每一个字都说的很勉强。
“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早就死而无憾了,阿诚你还没有...娶妻,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萧诚浑身青筋贲张,他打了一晚上的马球,精力早已所剩无几,这木头虽已去了水分,却仍有千斤之重,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但他还是咬着牙,火星溅到他身上,火苗距他不到一侧,他甚至能想象出皮肉烧焦的痛觉,可他仍松不了手。
无法松手。
其实这番话,不无道理,陈大叔已经年近五十,虽算不得高寿,但若以世俗传统的视角来看,他的一生,应该经历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唯一的遗憾应当是没有看到儿女成婚,没有享受含饴弄孙、子孙绕膝之乐。而萧诚,却是孑然一身。
可萧诚偏偏不这么看。在他眼中,生命没有高低贵贱。
人也没有生来就要完成的任务,判定人生的意义的标准,应当由自己决定。
而陈大叔,为了家庭操劳了一辈子,晚年将至,还要被官府抓来兴修宫室。
他的一辈子,除了儿时,就从未自己活过。
大周律法,年过五十者,不服劳役。陈大叔的一双儿女也快要张成,若是顺利,他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场了。
陈大叔,他凭什么就要燃尽在这他下辈子都无法享受的宫殿之中?
想到此处,一股无形的力气自丹田生出,他感觉自己手臂的肌肉都要断碎。火苗就要窜上他的脸庞,那木头始终都移动不了分毫。
苦热的浓烟呛进鼻腔,萧诚的意识逐渐模糊。
他的结局,就是葬身此处吗?
他想嘶吼,可浓烟顶了声音,空余嘶哑。
就在意识逐渐抽离前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接着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裹挟冷意和龙涎香气的黑色身影单膝跪在对面。萧诚一抬头,正巧对上了那双泛着蓝光的黑眼睛。
“用力”,明策大声道,“不要停。”
明策可汗的声音如同草原的猎猎朔风,似一股无形巨力灌入萧诚的身体。
火焰的明光下,明策咬着牙,面容狰狞,却有一种野性的英俊,被冷水浇湿的发梢垂在额前,根根分明,虚掩着额角垂下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二人一齐使力,一齐发出嘶吼。
一寸,两寸,那根木头缓缓升起,二人一鼓作气,木头被扔到一边,哐当一下砸碎了一层地板。
“走!”明策道,二人一人一条胳膊把陈大叔架起,在楼体坍塌前逃了出去。
这座耗费了千万民脂民力修筑的高楼,只燃烧了两个时辰就轰然倒塌,化作一地木炭碎瓦,琉璃残渣。
......
“火药库爆了,外面乱作一团了,不禀报主君拿主意,若闹得整个州府都烧没了,你这条贱命够填的吗?”瑟珠领着一班侍女,对着守在高台之下的侍卫视为狠狠骂道。
“主君特地吩咐,现在,不能放任何人上去。姑姑且在此处安心留着,火烧不到此处。”那年轻的侍卫轻轻道,面无不悦。
“只是烧不到我有什么用?娘子怎么了?为什么还不见人?”
那侍卫不吭声了,任由对方责骂。
突然,身后台阶上跑下一个传令斥候,伏在这侍卫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姑娘可以上去了。”侍卫道。
瑟珠狠狠瞪了一眼,然后带着侍女就要登台。
“慢着。”侍卫喊道,“姑娘还是自己上去的好。”
“为什么?难不成娘子带不带侍女你都说了算?”瑟珠厉声道。
侍卫换回了那副平静的面容:“姑娘可以带她们上去,只是,依属下只见,您还是自己上去的好,至于其他人,现在的三娘子,不一定愿意见呢。”
瑟珠转了转眼睛,脸上的怒气被恐惧和疑惑取代,接着拦下身后人,自己跑了上去。
那帅帐在一众宫帐之中最显眼,瑟珠三步两步跑到门前,掀开门帘。
安昭华玉体横陈在帐内,周遭嫣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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