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禾接过顾拾川递来的保温杯，杯身还带着对方掌心的余温。他脸上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顾领导关心。”
心里却在默默翻白眼，这话听起来不像好话。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了活动室的门把手。
“嗡——”
一股混合着尖叫、哭喊、嬉笑和不知名撞击的声浪扑面而来，物理意义上的“掀”了他一个趔趄。
林清禾嘴角控制不住地一阵抽抽。
眼前的情景，比他带过的任何一届小班开学日都要惨烈十倍。
七个孩子，各有各的精彩。
有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张毅老师身上揪头发的，有四肢着地，满教室高速爬行的；有站在桌子上，跺着脚仿跳踢踏舞的；还有……
“哎！宝贝儿！这个不能在这里尿！”
林清禾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那个正准备对着墙角盆栽“施肥”的小男生“端”进了洗手间。
这边水声还没停，外面又响起了震天响的哭嚎。
林清禾探头一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骑在另一个小男孩身上，正要挥拳，被林糯紧急抓住了。
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呲牙咧嘴，表情痛苦，倒是硬气地没哭。
哭声不是从他这儿来的。
林清禾快速扫视一圈，心里咯噔一下！
少了一个！
“园长！”陈明月的声音带着颤音，指向高处，“你抬头看！”
林清禾一抬头，魂差点吓飞了。
只见一个灵活的小身影正扒着墙上的装饰凸起，试图往更高的窗台上爬！
“宝贝下来了，我们准备吃午饭啦！”林清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抱了下来。
一上午，整个活动室鸡飞狗跳，四个老师忙得像是旋转的陀螺，勉强维持着秩序不彻底崩盘。
吃午饭的时候，世界总算短暂安静了。
就是这安静，有点过于“原始”。
七个孩子，只有一个看着稍微大点的，笨拙地握着勺子，努力了半天，米饭粒撒了一桌，就是送不进嘴里。
挣扎片刻，他果断放弃了工具，选择了最本能的方式——上手抓。
于是，场面变成了四个老师，八只手，轮流给七位“小祖宗”喂饭。
“终于消停了。”林清禾擦了擦头上的汗。
午休时候，一切才或许是上午消耗太大，崽子们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忙碌了一上午的“林陀螺”终于能停下来，回到他那间崭新的宿舍喘口气。
一进门，他就看到被自己随手放在桌上、连盖都没打开的保温杯。
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了上来。
好像被乌鸦嘴诅咒了。
他强撑着定好闹钟，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一头砸进柔软的被褥里。
梦里也不得安宁。
他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拼命奔跑，又渴又饿，好不容易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刚扑过去想喝口水，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兜头罩住。
紧接着，空中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曲……
这曲子怎么这么耳熟？
林清禾挣扎着睁开眼——原来是闹钟响了。
这一觉睡得，比不睡还累。
他拖着仿佛被掏空的身体，脚步虚浮地走向活动室。
刚到门口，就被神色慌张的林糯拦住了。
“园、园长……”林糯手足无措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脸憋得通红，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让他进。
林清禾心里“咯噔”一下。
他心下着急，也顾不得许多，轻轻扒开林糯，往里一看，另外两位老师，陈明月和张毅，也堵在门口，脸上写满了同样的焦急和尴尬。
林清禾的心沉了下去，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使劲把他们都扒拉开，视线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向活动室内。
然后，他愣住了。
“我不会……还没睡醒吧？”
地上，散落着孩子们之前穿的小衣服、小裤子，东一件西一件。而原本该睡着七个孩子的地方，此刻却挤着一堆……五颜六色的毛团子？
是的，毛团子。
有灰扑扑的，有带斑点的，有耳朵特别长的，还有蜷缩起来像个雪球的……它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睡得正香，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林清禾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扭头看向门口那三位快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老师，声音干涩：“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毅被另外两人推了出来，硬着头皮开口：“园、园长，你睡醒了……”
林清禾用颤抖的手指着一地的毛团子：“那这、这是怎么回事？！”
倏地，他脑海中闪过在动物园见过的那些“特殊同事”，一个荒谬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瞪大了双眼，声音发紧：“他们……难道是……？”
门口三位老师，动作整齐划一，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你猜对了但求你别说了”的恳求。
“那你们……？”林清禾的声音飘忽得像从天外传来。
老师们再次心虚地、幅度更小地点头啊点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
林清禾沉默地走到那些毛团子中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柔软的身体。
最初的震惊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受从心底慢慢滋生。
他看着这些毫无防备、依偎在一起的小生命，毛茸茸的外表下是纯粹的安宁。
上午那些让人头疼的“熊孩子”行为，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恶意捣乱，更像是幼崽本能与环境不适的抗争。
原来他面对的，从来就不是一群普通的孩子。
这个认知带着冲击，却也诡异地带来了一丝释然。就好像一直在一个错误的赛道上拼命奔跑，此刻终于看到了真正的路标，尽管这条路看起来更加崎岖陌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安排老师们照顾好这些熟睡的幼崽，自己则轻轻退出了活动室。
然后，他脚步一转，气势汹汹地朝着顾拾川的办公室杀了过去。
“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顾拾川正坐在桌前，核对着一叠开销单据。看到林清禾进来，他抬起头，神色如常地开口：“你来得正好，关于各岗位的薪资标准，我初步拟了一个，你看……”
“这些先放一放！”林清禾打断他，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拾川，“顾拾川，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确认一下我们园里学生和员工的‘性质’问题！”
顾拾川放下笔，向后靠进椅背，语气平静：“性质？是人是妖，有什么区别吗？我认为完全可以按照人类的方法来教育幼崽，他们化形后，外表与人类孩童并无二致。”
“并无二致？”林清禾气笑了，“顾大领导，你管上午那场面和中午的‘手抓饭’叫并无二致？教育是因材施教，更是因‘种族’而异！你让一群天生习惯用爪子奔跑、用本能感知世界的幼崽，突然来适应人类社会的条条框框，这不叫教育，这叫折磨！更重要的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这是诈骗！是对我的不信任，更是对这些幼崽和他们家庭的不负责任！”
“隐瞒是为了更好的开始。”顾拾川眉头微蹙，声音沉了几分，“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真相，你还会有勇气接手吗？妖管局内部对此事本就意见不一，知道的人越少，阻力越小。我信任你的能力，但我需要你先踏入这个门。”
“信任？你的信任就是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条……对着你演独角戏？”林清禾胸口起伏，感觉一股火直冲脑门。
“你让我用对付人类孩子的方法去对付一群小狼、小狐狸？顾拾川，你这是把他们，也把我，往火坑里推！真正的信任，是坦诚，是把选择权交给我！”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谁也不肯退让。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顾拾川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争论无益。我请局领导来协调吧。”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林清禾强行镇定下来，直到回到活动室紧绷的精神才放缓。
活动室里的毛团子们陆续醒了。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他们一个个变回了“小朋友”，乖乖地坐在小椅子上，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陈明月小声跟林清禾解释：“园长，崽子们其实一直被要求保持人形，怕吓到人类。但今天突然来到陌生环境，上午又太兴奋，所以午休时放松下来，就……不受控地变回去了。”
林清禾看着这群瞬间变得乖巧无比的“孩子们”，再看看旁边一脸心虚的老师，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心中成形。
“哎呀，小林园长，拾川，怎么回事啊？我刚开完会就赶过来了。”来人笑容可掬，语气亲切。
林清禾看着这个穿着得体西装，笑容和煦的中年男人，心中冷笑。
“胡局长，还是请顾领导说明情况吧。”
顾拾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分歧。
胡局长哈哈一笑：“拾川呢，初衷是好的，想尽快推动项目，但方式方法确实急躁了些，不够尊重我们林园长的专业意见嘛。小林园长呢，责任心强，专业态度值得肯定，但也要理解我们妖管局推动人妖和谐的良苦用心和面临的现实压力嘛！”
林清禾刚要开口，他话锋一转。
“小林园长啊，你可不知道，你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呢！但我们经过慎重考察，一致认为，只有你这样有爱心、有魄力、有创新精神的专业人才，才能担此重任！这可是开创历史的工作，做得好，那就是人妖和谐共处的里程碑！未来在妖管局的史册上，你林清禾的名字，那是要浓墨重彩写上一笔的！”
林清禾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心里门儿清，光说不练假把式，这种领导这些年他见得多了，俗称画饼专业户。
“胡局长，您的信任和期待，我心领了。”林清禾打断施法，“这个育幼工作，我可以接手，也可以朝着人妖和谐的方向努力。但我有两点要求。”
“第一，园里的大小事务，经费使用，课程设计，人员安排，必须由我全权负责，给我足够的发挥空间。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拾川，最后落在胡局长脸上，“‘幼儿园’这个名字已经不合适了。我要求更名为——‘育崽园’。”
胡局长脸上的笑容不变，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思考了片刻。
“好！”他爽快地一拍大腿，“小林园长有魄力！就按你说的办！今天就开始办手续，把‘远晴第七幼儿园’更名为‘远晴第七育崽园’！法人代表由顾拾川变更为林清禾，顾拾川担任执行园长，全力配合林园长工作！”
事情敲定，胡局长又勉励了几句，便带着秘书匆匆离去。
领导一走，林清禾感觉胸中一口恶气总算吐了出来，带着点小得意，挑衅地瞥了顾拾川一眼。
却见顾拾川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恼怒或沮丧。
男人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惊讶、思索，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林清禾感觉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找了个去看崽子的借口溜了，一回到活动室发现空无一人。
哦对，下班了。
崽子们被家长们接走了，三位老师更是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顾拾川从办公室出来，准备离开。
“顾执行园长，”林清禾皮笑肉不笑地叫住他，“请留步，我想请你帮个忙。”
顾拾川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林清禾走到他面前，笑容越发“和善”。
“我前段时间，收养了一只流浪狗，叫大黑。它最近一直没出现，我有点担心。顾执行园长在妖管局人脉广，消息灵通，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他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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