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易感期将至，一个小时的会议让严齐有些心燥，心里还记挂着要问父亲一些事，就回了父母家这边。
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时，严齐开门的手一顿，自己居然已经下意识把他分离出了这个家。
一开门，父亲大概还没睡，端坐在餐厅，听见门响，问了一句：“和那个孩子吃过饭了？”
相似的问句，相同的场景，陡然和半年前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开始重合。
其实那次谈话的始末，后来严齐在天狮星空闲下来的时候，总会翻出来复盘。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时分，他刚从机甲学院开完会回来，长达半个月的机甲测试选拔让他此刻很想回房休息。
父亲拿着书在餐厅，看他进门要上楼，叫住了他。
“吃过饭了吗？最近过得怎么样？”
自从成年后，父亲很少这样细致温和地过问他的生活，熟悉又陌生的亲近让严齐松了松紧绷着的弦，肩膀塌了塌，抬步走近一些回他：“吃过了，最近都挺好的，体检报告研究院都有同步给您。”
随后父亲倒了杯温水，示意他坐下。
餐桌是母亲出事前购置的紫檀木，餐厅的灯是父亲选的。
柔和的暖黄色光线打在黑紫色的圆形桌面上，透着温软的光泽，他坐在柔软的椅子上时，恍惚间回到了十六年前，一家三口围坐一圈。
只是父亲的身边缺了一个紧挨着的人，现在显得父子俩形单影只的，影子都融进桌子。
“云雀说你最近经常回学院那边？”
云雀是家里的智能管家机器人，家里所有人不涉及机密的行程都会同步给云雀，方便管家安排家里的起居，这是他们家的习惯。
食晶兽近期活跃频繁，就连在第三星系的矿星区域都已经发生过多起损伤岩晶资源的事件。
联盟派遣舰队轮流驻扎各大星系，保护珍贵资源和人民安全的同时，及时进行清剿战斗。
新的驻军任务轮到了他所在的逐月舰队，身为舰队的总指挥官，每次出任务的前后期总有开不完的会议和写不完的战后报告。
战后报告被他利用职权强硬地塞给了副指挥，他的同期战友萧星也。
因此，类似代表舰队出席机甲学院的各类活动则由严齐做代表参加，萧星也说一个舰队两个指挥，总要有一个充门面的。
这什么不能说的，严齐坦然道：“是，代表舰队出席一场活动。”
听见舰队两个字，严青书眸光微闪，接着又说：“你今年已经27岁了，可以考虑成家的事了。”
父亲对他的私生活突然有了强烈的探知欲，打得严齐猝不及防。
“喜欢年轻一点的？男孩还是女孩？”
严齐来不及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下一个问题就又冒出来。
“我——”拒绝的话在嘴边又被咽回去，严齐皱着眉问：“您是要安排相亲吗？”
严青书点头承认，又继续说：“去年入学的话应该成年了，叫宋云舟是吗？”
“！”
“最好是个Beta，你的病Omega的身体承受不住。看着还挺健康结实的，也不太像Omega。”
“爸！”
“怎么？”严青书像是从思考里抽空回答他，“是个Alpha？那对你的病情恢复很不利，信息素冲突起来很麻烦。”
又开始了，这种不管不顾的状态。
明明很久不这样了的，是他刚刚提到舰队了吗？
他只能抬高音量打断他：“父亲！”
“严齐，你刚才叫我什么？”
嗓子被这冷冷的语调噎住，他张了张口：“……”
严青书皱着眉又问：“我说过我讨厌在家里听见这个称呼。”
“爸，对不起。”他垂眼道歉，又解释道：“您刚才状态很不对，我——”
“我很好。”严青书不再看他，急切地打断他，“你们到哪一步了？”
“？”
话题转得太快，饶是严齐都反应了一会儿，但他的犹疑却被严青书解读成了不可言说。
“你的病不适合找一个Alpha伴侣，他是宋家那个吗？那应该是个Beta，不会受信息素影响。”
“你的病在治疗关键期了，不能再受到信息素的攻击了。”
严青书俨然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开始自问自答起来。
严齐这段时间确实常常会在学校遇见宋云舟，可宋云舟可能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病？哪个病？无论是哪个病都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你是个有问题的Alpha，一个在易感期只会带来麻烦事的怪物。
“今天上午见过一次，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严齐被这话说得心惊肉跳：“您见过他了？”
不会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和他说话的吧？
想到这一点，严齐的心凉了一瞬。
他早就断了那种荒唐的念头，宋云舟要是因此而受无妄之灾，那他简直罪过。
严青书平静地开口：“简单打了个招呼。”
“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
严齐像被掐住脖子，连说一句反驳的话都显得艰涩：“他还很年轻。也不喜欢Alpha。更不喜欢男性。”
我们不可能会结婚。
连在一起的可能都没有。
严青书像是不赞同他这样主观式的判断：“你怎么知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他当然知道，今天早上亲耳听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严齐的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是啊，宋家也不会同意唯一的继承人嫁给一个有病的男Alpha。”
即使宋云舟分化成了Beta将来也必定会和一个健康的伴侣结婚，绝不可能是和严齐。
这是六个小时前他得以确认的事实。
严青书则乐观地提出：“宋家那边我可以去和宋理事聊，你的病已经有缓解的办法了。”
“怎么聊，逼着宋云舟嫁过来吗？”
这对宋云舟太不公平。
“我们家是什么好地方？人人都想进来？”
您现在是不想让我呆在这个家，要赶我走吗？结婚了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我独立门户？
“谁会愿意嫁给我？一个有病的Alpha！”
连你也要抛下我？连弟弟都不要了？
“严齐！”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让严齐耳鸣，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看，我就连不发疯的时候都这样。缓解，过敏症可以治，那狂化症呢？”
“我要怎么治？结婚之后，易感期怎么办呢？严齐面色阴沉，这话像是从唇齿间挤出来一样：“一个发疯的怪物。”
严齐步步紧逼。
严青书强硬地要用数据说服他：“不出半年，你的过敏症就能好，数据在变好，能治好。”
严齐惨淡一笑：“我也看报告的，爸，今天刚出的数据。”
严青书脸上的坚定裂开一道缝，他收紧发颤的手，看着严齐：“总会好的，我会想办法。”
狂化症就好比附骨之蛆，连皮带骨地渴求鲜血。
他会失去神智，然后变成一个怪物。
如果，他不是Alpha就好了。但不是Alpha就不可能成为一名操作机甲的战士。
沈家不会要一个无法接替母亲的孩子。
严齐想到一个人，他无法说服固执的父亲了，但沈家的那位可以。
“爷爷不会同意的。”
“……沈家那边我会想办法。”
又是想办法。
又是想办法！
每天在研究院想办法做新抑制剂，想办法研究Alpha腺体，想办法研究辐射影响。
现在还要想办法解决孩子的终身大事。
然后呢？解决完了这些，这些都有办法了之后呢？
你要去哪？爸爸？
今天早上他很早就去了研究所，严青书的徒弟陈浪是他的主治医生。
陈浪去取他的纸质体检报告，还要抄送给严青书。
不知道是不是机器出了故障，陈浪很久没出来。
但实验室的打印机却突然开始运作，严齐本无意窥探实验相关的内容，却被露出的题头吸引着走过去。
那是严青书的报告，薄薄的一张，却罗列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慢性病。
密密麻麻的病严齐看不懂，他只看见了分析结果。
【腺体劣化应激伴细胞衰竭综合症】
不知道这个病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但“细胞衰竭”肯定是很严重的病。
严重到严青书都开始逼着他结婚了。
严齐的身体突然好像反应过来那一巴掌，让他头脑开始充血，耳鸣。
他听不清严青书在说什么，大概是相亲之类的，他很想说服他，可严齐只想快点离开，他像是又发病了。
离开这，把自己关起来，或者再打一支09抑制剂。
手腕上的终端像是福至心灵般开始抖动，终端的震动像是催着他赶紧离开。
那个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的病也在啃噬他的理智，逼得严齐更加口不择言起来：“您从来都不会听我的诉求，也总是固执地做您觉得正确的事！”
“为什么从来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爷爷不可能会同意的！我也更不可能会去相亲！您不用再想办法了。”
当初的谈话停留在这里，沈家的大家长不可能会同意他娶一个男性beta，因此他很早之前就断了会和宋云舟有可能的念想。
可明天的婚礼只需要两个当事人出席就好，说明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妥当，而沈家不可能对他的婚事毫不过问。
他在外执行任务时沈家不会打扰，可从他今早回来直到晚上八点，为什么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通电话，任何一则信息，来质问他？
这很不正常。
严齐决定直奔主题：“嗯。您是怎么让爷爷同意我和宋云舟结婚的？”
宋云舟是个Beta，但是一个男性Beta。爷爷不可能同意他娶一个几乎没有生育能力的男性Beta，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做好了不结婚的打算。
话题再次倒带回那段争吵。
严青书将手边的水杯推到他面前，“我们家现在是我当家，你爷爷管得再宽也不会过多干涉你的婚姻。”
“我告诉他，腺体优化的药已经在试验阶段了。宋家有药源可以合作，配合配制新药。”
严齐没料想是这样的办法：“药是真的有吗？”
那份体检报告上的结论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腺体劣化应激伴细胞衰竭综合症】。
严青书斩钉截铁地说：“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爸爸的病——
严齐没想到他想问的第二个问题，在这里迎刃而解。
严青书像是被打开了任督二脉一样，把严齐心里的结一个个打开，捋平。
“宋家刚好也有想联姻的打算，你和那个孩子又互相喜欢，这门亲就这样定下了。”
“本来没想着那么早举行仪式，但宋家说早办早安心，你不知道下回会不会又被派去哪里，迟迟不见进展。”
“我只答应了他们订婚，因为你归期不定。”
“一周前，他们说找到了自己的亲生血脉，宋总和他夫人私下问我能不能把订婚对象换成另一个孩子。”
听到这，严齐抿紧了唇。
“我拒绝了。为了以防他们再临时变卦，我把订婚改成了结婚，并开具了一份结婚申请。还有一份声明要求出席结婚仪式和你结婚的必须是宋云舟。否则之前说的全都不作数。”
严齐第一次听严青书在汇报讲座之外的场合，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在严青书停下喝水的间隙，他才开口：“爷爷他们知道订婚变结婚了吗？”
严青书咽下水，继续：“知道，不影响结果就没事。”
“还有什么要问的？”
其实还有一些想问，但涉及到宋云舟又不太好问，于是严齐摇头说：“没有。”
严青书将结婚请柬从书里抽出，合上书起身，看着严齐道：“结婚申请我暂时没交，等婚礼之后你们自己决定签不签。”
结婚申请需要结婚双方的签字，登记结婚后再举办婚礼是大家默认的流程。
父亲大概动用他自己的人脉伪造了一份结婚申请书，骗过了所有人，宋云舟已经成为了他的伴侣。
水杯被推到手边严齐下意识握住，严青书的声音从左上方传来：“喝完这杯水，去看看你妈妈，然后休息吧。”
严青书拿着书离开餐厅，严齐得以看见他的侧脸，暖黄的光让白发无处遁形。
时隔六个月零四天后的今天，看着父亲那渐渐多起来的白发，他那句搁置许久的道歉在此刻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爸爸，对不起。”
“还有，谢谢您的坚持。”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肉麻，严青书在楼梯口停了一会儿，然后说：“早点休息。”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严齐手里的水还是热的。
一口下去，把一切不好的情绪都冲散，暖入胃里。
从爸爸的话里，他总算得以窥见一丝宋云舟今晚的难以言说。
做了十九年宋家继承人，猛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又被推到他这个Alpha手上。
云舟，今天和朋友一起的话应该会过一个不那么难过的生日吧。
他有些后悔，今晚没能把那句“生日快乐”说出口。
十一点五十分
宋云舟赶在今天结束前得以回到这栋住了四年的房子，刚踏进家门，终端突然显示有一条添加好友的讯息。
“叮——”
“我是严齐。”
“他不会在我终端装定位了吧，怎么刚到家就有他的好友申请。”宋云舟带上门，点了同意。
【严齐】：到家了吗？
宋云舟的住处没有安装任何智能系统，因为金秘书的存在，他总觉得这种东西不太安全。
穿过玄关，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离开宋家之后连熄灯时间都变得自由。
江家这位新司机车技实在有点猛，好在这栋房子他们家不远，不然他大概得滚着从后座下来。
宋云舟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地毯上，才开始回复严齐。
【S】：到家了。
那边回复很快。
【严齐】：明天我们可能要回我的住处住一晚，想提醒你不用带太多东西。
啧，他都打算大搬家了。严齐的住处够大吗？不够的话要不要明天搬点去江明希那？
【S】：你住哪？
严齐发来一个位置。
春溪路，大别墅区。那应该小不到哪去。
【S】：结婚之后分开住很奇怪吧？我可以把东西都搬去你那吗？
这条回复的比较慢，宋云舟先收拾了一些细碎的必需品。
大概三分钟后，严齐回复了这条消息。
【严齐】：那明天仪式结束之后我帮你一起搬。
紧随其后的是一则语音消息：云舟，生日快乐。
声音和面对面交流时不同，带了些沙哑。
看来开会确实很耗精气。
宋云舟正巧不知怎么回复，下一条消息又来了。
【严齐】：今天还没结束，应该还算生日祝福。
宋云舟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八分。在十九岁生日这天，他收到了今天的最后一句生日快乐。
【S】：谢谢。
【严齐】：早点休息，晚安。
宋云舟赶在今天结束前，回复了最后一句晚安。
【S】：你也是。
晚安代表对话的结束，摘下终端，宋云舟开始收拾这间屋子的一切动产。
“先把值钱的放一起吧，明天找搬家公司包装起来。”
十二点整，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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