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二人下山。
清晨的山风有些凉,文落诗披了个斗篷,在空荡荡的山路上走,踩过无数干枯的落叶。走几步,脚下就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长晓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也不过多追问昨夜的事。他只是发现,文落诗从今天早上起就格外沉默,而且似乎不愿意正面看他,各种躲着他。
他心中好笑,面色却不显。
浮光城他来过,这段山路他也走过,所以路边的景色不看也罢。与以往不同的是,当年之景中尚未有一人,勾住他全部的视线,让他无心其他。
来到书局附近,文落诗率先跑进几家客栈打听,全都无功而返。秋日里的浮光山色太美,闻名而来的赏秋者太多,客栈里人满为患。
忙了一圈也没忙出个所以然来,她索性先给自己在路边刚开门的小铺里买了一包桂花糖,往嘴里塞了几颗。大约是想起什么,觉得这一路太过于沉默,欲盖弥彰之味过重,她转过身,趁长晓还没反应过来时,往他嘴里也塞了几颗。
现在,投喂他变成了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她抬眼问道:“好吃吗?你要是觉得好吃,我再买点。”
长晓颔首:“好吃。”
只是简单一个对话,将两人冰冻了一路的气氛瞬间缓和。文落诗也再不惦记昨晚之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为了今晚不要再回到山顶那个尴尬的客栈,他们还是得抓紧找落脚之地。
文落诗忽而灵机一动:“晚白姐姐说她一直在浮光城内,我去问问她。”
以往沈晚白都是不超过两个时辰就回信,而这次,一直到下午天快黑了,她都没回信。文落诗觉得诧异,干脆走进欲晓书局,找到掌柜一问,却忽然得知一个巨大的消息。
沈晚白离开欲晓书局了。
这可是件大事,只不过目前还没传开,至少还没传到文落诗的耳朵里。
与她近百年前封笔不再写书不同,彻底离开书局,意味着从今往后,她的书不会再印,书局也不会再接收她的新稿,两方的合作到此彻底结束。
作为拥有且看过沈晚白全集的人,文落诗倒是没觉得“以后买不到书”是个什么大问题,但她觉得十分惊讶。
沈晚白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决定?
一般来说,其他人若只是封笔,也不会选择离开书局,毕竟还能靠书局的印书拿到分成。除非想转行,或者打算从此淡出世人视野、销声匿迹,彻底放弃作家这个身份,才会如此决绝。
以文落诗的经验,这事虽然符合沈晚白的风格,但有些怪怪的。
而且,这事甚至没跟她提过,这也不符合沈晚白的风格。
“落儿,”长晓在一旁斟酌道,“我其实一直想问,在沈晚白看来,与你的交情,有这么深吗?”
文落诗疑惑抬头:“我俩很熟啊,无话不谈。”
“那怎么解释,这件事她丝毫没跟你提过?”
文落诗不说话了。
这也是她最不理解的一点。
“我想说的是,有没有可能,在你眼里,你们是交情匪浅,而在她眼里,你或许……没那么重要?”
文落诗低下头。
她想过这件事,但碍于那个不值钱的名为面子的东西,她每每思考至此,全部都命令自己打住,不要再继续想下去。好像这样,她就能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不会被现实的冰冷所刺。
如今事到临头,她努力避开的一件事,忽然被长晓正面提及。
“有可能的,”文落诗面色不太好,“若是她不回信,大约就是你说的这样。”
而且文落诗没说的是,还有一件事很麻烦——她的荐书,是麻烦沈晚白去写的。若是沈晚白离开书局,那她的荐书一事很有可能就黄了。
就在愁眉苦脸之时,忽然面前一道黑影闪过。
长晓见此,面露诧异之色。
这也太巧了些,刚说不回信,这就回了。
文落诗却立刻美滋滋拆开了信,如同往常一般,一刻都没等。
沈晚白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柔,信也写得很长。她先是说明自己已经离开了书局,原因是觉得书局的理念与她现在的生活态度不太相符,便在今年的收稿季之前决定离开。另外,她也说了很多抱歉一类的话,大约是这个决定太过于突然,便没有提前告知。
文落诗和长晓看到此处,都略微惊讶。沈晚白像是十拿九稳地猜到文落诗会去书局询问她的情况。毕竟,文落诗给她去信在前,得知她离开书局在后,沈晚白是不知道文落诗后来做了什么的。
最后,沈晚白还说之前有事耽搁,所以才回复得有些晚。另外她告诉文落诗不用担心,哪怕她离开的书局,她依旧会帮文落诗写荐书。她不会因个人原因耽误朋友。
至此,文落诗几乎眉开眼笑。
方才那些如同洪水般猛烈袭来的顾虑、猜疑、不安,统统消散,如今拨云见日,文落诗觉得她整个人都变得光明起来。
长晓也放下心来:“既如此,你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文落诗只顾着高兴了,根本无心其他,美滋滋道:“无妨无妨,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想提醒我,我特别感谢。但是现在好啦,什么事都没有了。”
长晓问道:“我感觉,她在此时离开书局,大约是与荐书制度相关。”
文落诗深表认同:“她一直是各种不合理制度的反抗者。她写的书也经常提及这个话题。如今书局颁布了这么一个制度,她不认同,就选择以这种方式而表明态度,也算是一种伟大。”
事到如今,她早就把那种“怪怪的”感觉抛之脑后。
眼看着文落诗要把所有美好的词都用在沈晚白身上,长晓无奈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功成名就,如今可以全身而退。但有些人就不行,为了谋生,只能去接受强加在身上的不合理的种种。”
文落诗凉凉抬眼,毫无情绪地看向他:“你直接报我名字就可以的,不用说 ‘有些人’。”
长晓嗤笑一声:“其实你不算。你愿意做这件事,在事业中加入了喜爱,就超出了谋生的定义。具体在做什么,有何意义,全部源于你自己的定义。”
文落诗觉得这话说得很妙,停下来思考许久。
长晓道:“你在这里吃糖,我再去看看客栈。将要日落,若是再找不到落脚之处,就比较麻烦了。”
文落诗拉了拉长晓的袖子:“我不是非要蹭住的意思啊,但是你在这里,竟然没有产业吗?你不是在别的地方都或多或少有些产业吗?浮光城按理说也算大城啊。”
长晓脚步一顿,静静叹口气:“我有产业的地方,大约都是因为有在此地的人才。浮光……遇见你之前,我还真不大认识这方面的人才。”
文落诗愣了半晌,直到长晓已经抬步离开,才反应过来,她好像已经被长晓划分在“人才”这个类别里的。
……这个人啊。
她说她满脑子都是搞事业,但其实长晓也是这样。她一直觉得,长晓最开始想和她同行,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哪个可取之处,想着怎么用人。毕竟,长晓遇见别人,都是这个思维和做法。
可她全然不知,她是他毕生唯一一次例外。
想着想着就路过了宅务所。文落诗在门口吃了好久糖,直到手里的纸包空了,见着里面的人笑呵呵捧着地契出来,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找不到客栈,或许可以考虑租个临时的小院?
她曾听说过,近些年来,除了买卖房屋,有一种更被年轻人青睐的方式,叫租。房子地契还是别人的,不转让,但房子主人常年不住在里面,便想出来这么一个方式赚钱。给房子的主人交点钱,就可以借住一段时间。
只不过文落诗从来没这么干过。走进宅务所时,她有些无措和慌张,心里打鼓。
出乎意料,事情十分顺利。宅务所的管事很热情,带她飞去看了几处院子,文落诗最终挑中了一处。这里算下来比住客栈要划算很多,还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最重要的是,有两个屋子,正好她和长晓一人一间分开。既能在同一个院落里,还互不干扰。
唯一的缺点就是地理位置。这处院子在山坡上,离欲晓书局有一段距离。距离倒是好办,就是倘若去书局,每次都得上坡下坡爬山。
不过,总的来说,利大于弊,文落诗立刻拿出翠羽传意石,联系了还在外面找客栈的长晓,与他一起去到宅务所,一人交了一半房租,总共租了半年。
于是这天晚上,两人分别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很久。院落之外是山坡,几处树枝斜入墙内,给地面上添了几片破碎的落叶。
后来,随着秋日渐浓,长晓在忙他的事,文落诗则一直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写稿改稿。
她与沈晚白依旧在联系,只不过为了尊重对方的隐居生活,她写信没以往那么频繁。沈晚白似乎并不介意在离开书局时候继续涉及这些麻烦事,很乐意听文落诗讲各种有的没的。
文落诗这些天经常动不动就往欲晓书局跑,去看别人写的书,然后对之前写好的文章进行自我批评,努力改进。久而久之,她甚至没有故意刷脸,就已经在掌柜眼里混熟了。
欲晓书局的分店中男掌柜居多,而总店是个女掌柜。她见文落诗这么认真,不主动惹事,来了就认真看书,也不像别人似的一个劲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不由得对文落诗产生好感。
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两三个月,距离交稿的日子越来越近。
这日,文落诗又一大早就往书局走。路上人影稀松,行至书局门前,却见一个面生的姑娘泪眼汪汪地走出来。
这里可是书局啊。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紧接着,有几个人走出书局。他们碎碎叨叨地说着什么,一看就是一伙的。出门时,他们还不忘看了那姑娘一眼,眼神充满不屑。
这几个人,倒不是市井小混混那种骂骂咧咧的嘴脸,反倒有种自视清高之感。他们眼神抬得高高的,下巴也扬起,只留给你一个白眼,满口的之乎者也,似乎要表现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架势。时不时地,他们还瞥一眼欲晓书局的匾额,像是在人屋檐底下说人家的坏话,还说得坦坦荡荡、好像天经地义一样。
最后,还是欲晓书局的掌柜看不下去,亲自走出门来,义正辞严地“请”这些人离开。她面色不太好,像是绷着一股劲,压着心里的火,给这些人留最后的面子。
文落诗在暗中看了很久,想着无论如何,她肯定站在掌柜那一边。所以,若是事情发展不妙,她倒是不介意出手相助。
只不过,那些人“议论”了一会,他们便走出主街,消失在街的尽头。掌柜见状,也不在外多留,回到屋中。
反观门口那个姑娘,仿佛束手无措,抹了把眼泪,忽然在书局门口蹲下,抱着脑袋,像是哭了。
文落诗吓了一跳,连忙撤了隐身术,现出身形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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