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的海，清爽的风。
那是他最初去过，也最为放不下的地方。
有人曾和他并肩踏过白沙，眺望远端一平如川，看潮起潮落日月升平，彼此谈笑枕沙听海。琴弦颤动间，一曲皆是惬意。
“宫商？”
那抹靛青似要和沧海融为一体，却比之更为接近，触手可及。
——
天光渐晚，一方纱帘将其遮去大半，室内并未点上烛火，便是昏暗的。
水仙居被拆成那个样子，再怎么也住不下人了。枫火莲台靠近中心的部分也没好到哪去，走到哪都是被树根绞坏的屋宅道路。临时换的住所偏了些，倒也不小，同样的枫树白莲，屋中陈设淡雅，便没什么太大区别。
将近入夜的天是有些暗淡的蓝，洛凕尚没有困意，便倚在临水的窗边望着。
莲池远没有海广阔，难与天色交融，稀稀落落的白莲遮了大半水面，也不及那般如同平野。
“月仪。”
直到同坐在窗下的宋云轻出声唤他，洛凕才回过神来似的，视线缓缓转去。却有抹余烟从眼前飘出窗外，将近在身旁的面容稍稍遮去一瞬。是矮桌上的香炉升着细长薄烟，散着清淡的沉香。
一时恍惚中看清了那双有些担忧的金瞳，洛凕顿了顿，而后笑了起来。
“那把琴来头可不小，没想到只是让言清弹一下，也能出这么大的乱子。”他这才想起是还没和人解释的，直到将要歇下了都一言不发，定是要叫这孩子担心，“没事，多少有些耗费法力，但不是大问题。”
却见宋云轻还是放不下心的模样，视线往下转去，正落在洛凕放在腿上的手上。洛凕好像这才注意到什么，同样低头去看，只见指尖苍白，一直在微微颤着。
他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切实感受到那十指连心般的刺痛，终是叹出一声。
“……我有时候总会觉得。”洛凕此刻也再难压下心底那莫名的失落，“我好像还在过去，什么都没有变过。”
他似乎总能不经意间听见琴声，勾过琴弦的触感仍旧停留在指尖，却只剩一阵连至心间的刺痛。只要一合上眼，他就能看见从视线一角一闪而过的海青，和徐徐的浪。
那已经是过往了。洛凕在心底劝着自己，他不该再去想。
“……我曾经很喜欢海，很喜欢琴曲。浪涛，白沙，海鸟的声音……”
洛凕垂着眸，没再说下去。
一时沉默，他良久才听见些声响。是宋云轻起了身，绕到他身旁，一如以往那样紧挨着他坐下，拢过他发冷的手。他这才惊觉身上已经冷得不像样子，说出口的话也没头没尾的。原来他早就难以理清心绪了，方才脑中始终是混乱的。
“……好孩子。”他便朝宋云轻肩上靠去，想寻求些许触手可得的慰藉，声音有些倦了，好像就快沉沉睡去，“……再叫叫我的名字。”
洛凕有时快分不清自己是谁。他曾经有过许多的名字，有好多人那样称呼过他，可那些到最后皆被埋在尘土里，再也没有人唤过。只剩下两个字始终伴着他，可他每每从过去晃过神来，几乎要忘了那才是他的名字。
他好怕终有一天，连这个名字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也许不知何时，那也会变成谁从口中最后一次吐出的名字。
“月仪。”
“……嗯。”
“月仪。”
“嗯。”
宋云轻一遍又一遍轻声喊过那两个字，洛凕模模糊糊地答应着，恍惚抬起头去，只见那双金瞳是一直看着他的。不像他总会看到的海青，那声音也不像海浪。叫着的也不是他以前总会听到的名字，也平静得多。
他好像要借此才能确认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才惊觉自己已经从过往走出去很远很远，远到回头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看见什么，再听见什么，都不是真的。
“别去想了。”宋云轻缓缓低头，唇边从洛凕眼角蹭过，“你就在这里。”
眼角痒意哄得洛凕不禁闭上眼去，却再难睁开了，仿佛就此被扯进一片漆黑的深潭，冷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敖澜……”他呢喃着说，“别留我一个人在这……”
“好。”宋云轻在他耳边应了。
——
“嗯……做什么？”
被困意朦胧的视线，眼前正好的暖阳被一抹比海还晃眼的靛青拦去大半。
“怎么睡石头上了？你是真不怕海风吹出病来。”声音有些责怪，又有些担心在里面。
还没睡清醒，他懒得睁眼，抬起手随便挥了挥：“你以为都像你一样身虚体弱的，去去去，我做着美梦呢……”
那声音有些好奇：“睡着都笑成这样，什么梦那么美？”
“我梦见，再也没人管我，再也没人说我坏话。”他懒懒散散地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想去哪就去哪，行遍世间，逍遥自在……”
那声音似听得忍不住笑了。半晌，有人同他一并躺在海岸边的礁石上，望着晴日天空，听着浪声徐徐。
“的确挺不错的。”
——
洛凕再睁开眼，天不过刚亮。
眼中惺忪间，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整齐而又光滑的、镀金似的镶着一圈金边的白鳞，和丝绸般铺开的鬃毛。耳边再传来一道微弱的吼声，他随后便被温热的鼻尖拱了拱。
盘在他身边的白龙将脑袋探了过来，喉中发出一阵呼噜，伸出舌尖在他脸颊上轻舔一下。
龙的身形并不像之前那般庞大，而是正好能将他围在中间，用暖烘烘的身躯替他驱散一些寒意。金色竖瞳变得圆圆的，长尾盖在了他身上，龙爪小心地蜷在一旁，似是怕锋利的指爪伤到他。
“好孩子。”洛凕笑着抚过龙的脖颈，指尖在那光滑的鳞片上停留，“至少还有你在陪着我。”
太好了，他所见的并不是梦。至少现在感觉到的温暖不是飘渺的，他能切实地触碰到。
龙化作一阵金色云雾，再聚起时，宋云轻撑在了洛凕上方。青黑长发瀑布般倾泄下来、洒在枕边，那张精致的面容近在咫尺。
洛凕一时有些脸上发热，却又心底坦然，便对视着笑道：“想做些什么？”
这孩子的心思有时难以看透，有时候又明显得过分了。可分明以往被这般注视都已成了习惯，此刻却心口莫名悸动，只叫洛凕觉得，或许他的确是想去回应什么的。
他却又不太能确定，总是怕自己给的并不是这孩子想要的，又怕若让这孩子自己来讨，便会因顾虑他而束手束脚。
宋云轻并不说话，低头看着洛凕，眼底沉沉的。
洛凕轻笑一声，伸手往上搂了过去。
“就当是谢礼。”
*
行至院中，只见一道靛青身影盘坐在池边，云白的狐狸趴在一旁。琴弦在指尖下化作悠扬乐曲，传入洛凕耳中，却叫他一时恍惚。
他好像曾见过这幅景象，听过这首曲子。
琴声戛然而止，蓝衣人听到院中动静，停了弹奏。而他抬头看来，见是洛凕，便欣喜地朝人招起了手：“哎！凕哥，你起床啦！”
洛凕这才发觉，那是换了身行头的李言清。
这时一旁白原川哈欠一打，调侃道：“你俩大早上在屋里待那么久，做什么呢？”
话中毫不掩饰的揶揄叫洛凕一愣，顿时心虚地看了一眼宋云轻。他现在还牵着宋云轻的手，而李言清明显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犹豫。
李言清端详一会眉毛一挑：“你们……”
“没什么。”在这小少爷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之前，洛凕先出声打断，并欲盖弥彰地抬袖抹了抹还有些泛红的嘴唇。
李言清狐疑地瞧着洛凕脸上升起的一层薄晕。
“哎呀算了不说这个！”见洛凕闭口不认，他干脆手一摆，把琴一放，起身快步跑到人面前，展示一般张开手臂挥了挥宽大的袖子，期待地问，“你看我这身怎么样？”
洛凕这才把视线移回来，仔细去看。
靛青长襦海浪纹绣，白丝帛的高领里衬。腰封绣以银边，海蓝束带顺平整衣摆盖过膝前，正好露出皂靴靴尖上的暗绣。总是乱翘的头发也打理整齐，那条平时叮铃作响的发带束在发尾，原本张扬活泼的气质便被盖去些，多几分文弱气。
“我昨天后来特地回家一趟，想把我琴带出来！”李言清兴致勃勃地说，“然后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以前在长琴楼学琴时穿的行头，居然还能穿！我就想着入乡随俗嘛，干脆穿这身去好啦！”
洛凕又有些晃神了，愣过许久才笑了笑：“……很适合你。”
却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李言清便嘻嘻哈哈把他拉到池边一起坐下，抱起琴跃跃欲试地梆梆叩了两下琴身，坐得板正：“还有还有，我先前说要弹琴给你听来着？那之后都没找到机会，现在不正好嘛！”
一看这小少爷期待地扑闪着眼睛，洛凕无奈笑了，待宋云轻也在身旁坐下，便顺势道：“请吧。”
李言清顿时十分起劲地搓了搓手，煞有介事地往手里吹上两口气，好一顿摩拳擦掌，这才将手指按上琴弦。
琴声起时，正如落叶点在水面。
曲调平缓如山涧溪流，淌过石缝之间，汇作一汪清澈水潭。一抹一挑如落叶簌簌，又似细雨绵绵，细密而不杂乱，轻缓而不微弱，似能将忧愁洗去。微风一并拂过心头，重归满心的清平。
洛凕看着潭中倒影，听得入神。
他似乎能从水面上看到另外二人，各端一把瑶琴，谈笑风生。耳边的琴曲中，恍惚间好像伴入了另一段更为张扬的旋律，却不喧宾夺主，反倒更添一丝轻快。
碧色花瓣从琴上落下，带起一阵涟漪，将二人面容模糊下去。
一曲终了。
“……这首曲子。”洛凕恍然回神，只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声，问道，“你是从哪学来的？”
“嗯？应该是在哪本谱上见过，觉得好听就记住了吧。”李言清挠挠脑袋，疑惑望去，“怎么了？”
洛凕笑了笑：“很好听。”
“哼哼，不愧是本少爷！”李言清得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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