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灵堂,长明灯数百盏,由香火供奉,愿逝者安息,为亲人指点黄泉明路。
常安宁踏着沉重的步伐推开灵堂的大门,殿前那三口大棺材格外刺眼。
小蝶悄悄退了出来,为常安宁关上房门。
常安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好了了心神。
棺材盖被缓缓打开,一张苍白僵硬的人脸映入眼帘,脸上的肌肉僵硬且扭曲,双目狰狞无法闭合,很明显,逝者在断气前经历了一段极其痛苦的煎熬。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但胸口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常安宁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帮他把双眼合上。
望着这张熟悉的病态老脸,常安宁趴在棺前,轻轻的摩挲着父亲的脸庞,哽咽着:“爹爹,安宁来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对不起,是安宁来晚了,害您担心了,求求您醒过来好不好,安宁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您说呢。”
“以前是您和妈妈哥哥们为我操碎了心,如今安宁已经长大了,换我来照顾你们好不好。”
“我还没有尽到作为子女的孝道,还没有为您养老送终,您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独活呢……”
常安宁擦去脸上的泪水,改握常父的手,“天亮了,您养的雀儿还没喂呢,快些起来喂养雀儿好不好,雀儿最喜爱您了,今早它生病了,不肯吃饭也不不肯喝水,很虚弱,它不让人靠近它,只有您喂养它它才肯吃饭,爹爹您快些起来好不好。”
常安宁握着常父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您知道吗,我在这五年成长了许多,给我们授课的老师都夸我聪明来着,他们夸我悟性很高,教过的东西一学就会,我还在学校拿了很多奖,我年年都拿奖学金……爹爹,您不是一直想听我讲学校的事吗,您快些醒来好不好,我一一讲给你听……”
“爹,您还没看到我嫁人呢,您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啊……”
常安宁把手移到心脏的位置,摸到那跳动得不是很规律的心脏,卑微乞求道:“安宁这里好痛,好痛好痛啊,要碎了,我八岁就没了妈妈,现在您和哥哥也要离我而去了吗,求求你们了,别丢下我好不好……”
常安宁依在棺盖前,手臂艰难地支撑着才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堆,语无伦次,泪水像洪流般无穷无尽,打湿了眼脸,浸湿了前衫。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另一边的棺材,棺口缓缓打开。
常宏德和常宏毅被清洗干净,已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他们被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但破破烂烂的身体还是令人胆寒。
常安宁踉跄几步,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脸又白又紫,她的手脚冰凉发颤,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他们的身体。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惊骇声成了更加痛苦的悲鸣。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再次撞到常父的棺木。
她始终不敢相信,她那两个风光霁月的哥哥一生为国为民,把全部的信仰都给了祖国,怎么就落了个不得全尸的下场。
身上的烂肉横生,甚至有生蛆发臭的迹象,是再怎么清洗都去除不掉的。
此刻她失去了所有的礼数和涵养,崩溃的痛哭起来。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敬仰的小姐了。
她脆弱的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被吓到晕倒。
她双手抱臂,将脸埋在臂弯里,哭的身体一颤一颤,整个人绝望的像只无依无靠的幼兽。
她将自己藏在一个自认为最安全的角落里,哭累了,就疲惫的睡过去。
醒来,又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的某个点发呆。
小蝶在屋外静静的等候着,一步也不曾离开。
最开始,还能听到屋里人正在押韵的咆哮声,到渐渐的无力抽泣,到最后那点微弱的喘气声也渐渐消失。
小蝶在屋外干等着也是煎熬,有好几次她都想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但是她知道绝对不可以,在小姐没能自己扛过去之前,任何外界的干扰都会激起她的应激。
就这样,在屋外等候了两天,里面彻底没了声音。
小蝶一人悄悄地进去探查情况,看到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常安宁抱臂蜷缩在棺木旁,脸色苍白的透着红痕,那是被泪水长期浸泡,又没有及时清理,而隐隐显现发炎的症状。
她的衣着凌乱,头发像是久没去打理一样,松散的披在胸前,眼眶浮肿通红,眼神呆滞的望着前方的某个点一动不动,手臂满是青紫交加的咬痕。
小蝶心疼地把常安宁抱进怀里,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过了许久,常安宁似有察觉般,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不知哪来的力气,小蝶尽一把抱起常安宁直往外跑。
早已在外等候的家仆和大夫纷纷上前帮忙。
——
三日后。
哀乐低回,常府上下挂满了白绫。
灵堂里白幡低垂,香烛缭绕,正中央的三张灰白遗像面带微笑的目视着前方。
常府上下都处于极大的悲痛中。
常安宁步伐沉重,捧着三具骨灰一步一步走向前。
长明灯点上,常安宁朝着他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次从地上起来,地板上就会添了一团新的血液。
三个响头磕完,常安宁早已头破血流。
这一磕,代表着常安宁再也没有亲人了。
以前种种件件,宛如走马灯花在眼前浮现。
大哥牵着她的手去买糖糕,二哥带着她去田间放风筝,父亲常常教她习字,母亲时常会做些她爱吃的零嘴去哄她,他们时常在欢声笑语间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那段时光是常安宁最快乐的时候……
这些,她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
三月后。
竹林凉亭,林中的竹子茁壮挺拔,阵阵春风拂过,竹中的嫩叶被春风吻过,兴奋地左右摇摆,欢快地迎接春天的到来,
凉亭中,一生孝服的女郎翻动着手中的账册,时不时提笔勾勒计册,随着骨节修长的手偶尔翻动着书页,手上的青筋就变得格外明显。
女郎的身形瘦弱单薄,一身素白的孝服剪裁得体,因为她总是不苟言笑,总给人一种清冷疏离的感觉。
“咳,咳——”伴随着几声轻咳,女郎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册子,捂着嘴隔绝外界的寒风。
小蝶赶忙放下手中的册子,抓起旁边的大氅披在女郎的身上,“前些日子感染的风寒还未好,今日林中的风又着实冽了些,您不好好穿衣服,担心又加重了风寒。”
常安宁裹紧了大氅,又轻咳一声,“无妨。
”小蝶递过来旁边的账册道:“这是这个月账房新出的账本,不知道那些老家伙又会不会再在上面动手脚。”
小蝶气得两眼通红,“自从老爷和两位少爷不在了以后,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一个两个便也不装了,占着小姐你无依无靠又是个女人家,明里暗里的卷走老爷和少爷多年来辛苦攒下来的家业。”
说着,小泪花便忍不住在眼眶周围打转,“明明那时候在灵堂前哭得那般情真意切,哪曾想都是一群白眼狼,风光的时候一个两个老爷小姐的叫,有难时却只想着卷铺盖走人,吃着常家的米,花着常家银子,最后还想倒分常家的一杯羹,哪有这样的……”
常安宁又轻咳一声,“无妨,随他们去吧。”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常安宁打断了她,“只要做的不算过分,便随他们去吧。”
“这些,你都知道?”小蝶问。
“嗯。”
“那为什么您不早些制止他们呢。
常安宁又捂着嘴咳了几下。
“你知道爹爹生前教给我的第一课是什么吗,”常安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
望着小蝶清澈的眼神。
良久,她说到。
“是,不要被眼前的纸醉金迷所迷惑,”
小蝶一时间没反映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常安宁的声音便又在耳边响起。
“爹爹还说,求人办事,得给报酬。”
“恕小蝶愚钝,这两句话有直接联系吗?”小蝶木讷的摇头。
常安宁有些无耐她的天真,“你以为常家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还有今日这般家事是为了什么,只是爹爹和两位哥哥的功劳么?你认为那些叔子婶子的称呼我为小姐,真的只是出于对我的喜爱?”
“你知道当初爹爹为什么那么急着送我出国吗?”
望着小蝶呆愣的目光,常安宁没有去解释太深,“常家是一个大家族,里面的水很深,只要他们还认我这个大小姐,还承认自己姓常,那便足够了。”
“爹爹生前不会不知道这些,之所以没去管,那便说明这些动不得。”
“知道了。”
常安宁拿起一旁的地契说:“这是爹爹名下的地皮,你去李府找李员外,就说合作建厂的事我常安宁答应了,之后一切事宜都由李叔全全代劳,地皮我们出,钱我们愿意出八成,到时候盈利我们只要三成,但,绝对的话语权必须是我。”
“是。”
“但小蝶还有不明白的,”她说:“这似乎对我们不公平啊。”
“不会。”常安宁摇头,“李叔是爹爹的至交,如果他都信不过的话,我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完完全全托付的人了,而且李家的基建工程在这片区域最为可靠,工厂由他们来建我才放心。”
常安宁拿起另外一张地契,道:“这是我名下的地皮,我打算拿来建学校,你把这个也拿给李叔,就说全全由他安排。”
“好。”小蝶双手接过两张地契,准备要走。
“等一下。”常安宁及时抓着小蝶的手。
白皙纤细的手特别冰冷,像快常年不化的冰,小蝶不经意间被冻了一下。
小蝶注视着眼前这个过于瘦弱的人儿,不免的五位杂粮。
自从三月前安葬了常父和两位少爷后,常安宁也生了一场大病,病魔来势汹汹,差一点就没熬过那个冬夜。
自从好了以后,身体也大不如从前,经常一副病怏怏的姿态,看的人心疼不已。
常安宁说:“你等等陪我去一趟汇丰银行拿出十万大洋,到时候你去买些大米和粮食,分给那些吃不上饭的老百姓。”
小蝶愣了一下,问道:“还有吗?”
“嗯。”常安宁拿起最后一张地契,“这是我自己买的一座宅子,不算大,但住你一个人也够了,还有这些银钱你也一并拿着。”
小蝶瞬间留下了眼泪,委屈巴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您不要我了吗?”
常安宁愣了一下,“嗯?”
小蝶哭着说:“那你为社么要给我这些,你要打发我走吗。”
“没有。”常安宁抱着她安慰。
小蝶害怕地在她肩膀上抽泣,“小姐,您今天好可怕,您不像是在交代公事的,您像是交代后事的,”小蝶的肩膀一抽一抽,“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么,非得一次性说完。”
“你还……”小蝶不停地擦拭眼泪,“您还给我钱,您是不是不要我了,要赶我走啊。”
“没有,没人会赶你走。”常安宁心里咯噔一下,垂下眉眼,一遍遍说到。
两人相拥而抱,小蝶趴在常安宁肩膀上不停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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