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的天气湿冷。
屋内的火塘上架起一只锃亮的铜壶，铜壶下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火光跃动，映照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孔。
众人围坐在火塘边。
妇人将小孩抱在膝上低声哄睡，男人们大马金刀坐在竹椅上，三三两两挨着头窃窃私语。
坐在人群正中央的是一个耄耋老人，他头戴一顶乌角巾，身穿湖色如意云纹锦袍，手中拿着一只旱烟管，时不时地抽上一口。
袅袅的烟雾自老人的烟管中升起，渐渐在整个屋内弥散开来，让屋内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不知道坐了多久，此时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率先开口。
“苍天无眼呐，大哥大嫂向来与人为善，广积功德，不想竟会遭如此飞来横祸啊！”说话的是个抱着小孩的妇人，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抹着眼泪，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肝肠寸断。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垮了！可怜呐，可怜大哥家的丫头年纪还小，她以后要怎么过呀……”
妇人哀嚎着，仿若死了亲爹亲娘一样悲痛万分。
她旁边一个身穿蟹青色长袍，蓄着长须的男子叹息了一声，拍着她的后背劝慰道：“大哥生前对咱们夫妻二人多有照拂。
如今他死了，无论是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当将他的女儿接过来好好抚养，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这样大哥泉下有知才能安心啊。”
“二伯和二伯母说得倒是好听！”一个稍微年轻些的锦衣青年从椅子上猛然站起，冷笑着继续道：“你们那是把人接回去照顾吗？你们分明是想把大伯家里的田产铺子接回家里照顾！”
蟹青袍子的男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手指着锦衣青年，目光却看向了青年背后的中年男子：“老三，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
严家老三佯装不满地呵斥了儿子一声：“立儿，爹是这么教你和长辈说话的吗！”
“不过二哥你也真是的。”他呵斥完便马上调转矛头对着严家老二道：“难道你们夫妻两个就眼睁睁看着大哥的家产最后落到一个赌鬼手里？”
刚才还在掉眼泪的妇人听他这话顿时收住势头，愣道：“什么赌鬼？”
严立冷笑着接过他爹的话说：“呵，二伯和二伯母住在乡下，不常与大伯一家走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就在月前，大伯母做主给堂妹定了一桩亲事，是和城北食肆的鲍三，这人你们应该都听过吧。
倘若把这偌大家产都给了堂妹，等堂妹嫁过去不都成了供鲍三任意挥霍的赌资？”
他话音刚落。
就听人群中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那鲍三不都死了么，路上官府贴的讣告明明白白写着，他那条街上的人昨晚全都被僵尸给害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严立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气势更加咄咄逼人，“就算鲍三死了又如何？没有鲍三难道不会有张三唐三？堂妹无论嫁给哪个不都是把咱们严家的田产拱手送给别人！你们大家评评看是不是这个理？”
“那你说该如何？”严家老二皱着眉头问他。
严家老三拨开儿子严立，从人群中拉出一个身量比之严立稍矮的少年，嘿嘿一笑说：“大夏律法虽有明文规定，凡户绝之家，财产可由在室女继承。
但我这个当弟弟的，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哥绝户呢？”
他说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将他推至众人面前，说：“敏儿聪明机灵，大哥生前最喜欢他。不如今天就由族长做主把敏儿过继给大哥当嗣子，以后逢年过节大哥坟前也不至于没人烧香祭拜。”
“你说过继就过继啊！”严老二怒了，他快步奔向坐在正中央抽烟的族长，急切地说：“三叔公你莫听他的，我的儿子也可以过继给大哥！”
严立嗤笑了一声：“二伯莫不是昏了头，你家里分明只有个女儿，哪里来什么儿子过继给大伯？”
“谁说没有！”严老二涨红了脸，当即也顾不得那么多，大声叫道：“我这个老婆生不出儿子，还不能找别人生了？就许你们有儿子，不许我有儿子？”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不久前才堪堪止住眼泪的妇人此刻又干嚎起来，只不过这次声音中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哀痛。
她扑到严老二身前，两只手不停捶打在严老二胸口：“你个丧良心的竟背着老娘在外面养女人！哎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对得起我嘛你，你是怎么当人爹当人丈夫的，怎么不要脸做出这种丑事……”
严老二被她推搡着退后了两三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口不择言都抖落了些什么话。
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他心里发狠，一把推开老婆道：“你这个泼妇，信不信我休了你!要闹回家闹去！”
而后又面向老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叔公，求您做主把我儿子过继给大哥吧，他以后肯定会好好孝敬大哥，也会好好孝敬您的！”说完便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他这边刚磕完，就见严老三也毫不犹豫跟着跪下，说的话也和他大差不差。
严家族长衔着烟管吞云吐雾，犹豫不决。
在他面前跪着的两兄弟也慢慢由争执演变成了扭打。
再后来，二人的妻子进去拉架不成，竟也加入了这场混战中。
一众亲戚有看热闹的，有喷着口水对骂的，有骂得不尽兴又动起手来的，这边正打得地覆天翻，那边又开始上演全武行。
站在门后围观了全程的沈虞不由摇了摇头，心中暗叹：真是家门不幸！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沈仙师，你怎么也在这？”
屋内打得火热的众人闻声也停下了这场乱斗，纷纷朝门外看去。
门口逆光站立的，不正是消失了许久的谢宁么？
只见她身穿一件干净的青灰色布衣，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闲庭信步地朝屋内走来。
“你们是想要这个吧？”谢宁将手中的红木盒子高举过头顶，向众人展示了一番。
屋内众人见此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严家族长拄着拐杖从竹椅上站起，颤颤巍巍道：“这难道是……？”
谢宁也不卖关子，打开红木盒子从最上面拿了一张纸，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都看清楚了？严祥名下百亩良田的田契和十三家铺子的商契都在这里了。”
白纸黑字落款印章。
正是严家的田契无疑了。
但她拿这些出来做什么？
严立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谢宁轻笑了一声，而后一脚踢翻了架在火塘上的铜壶。
滚烫的热水从壶中泼洒出来。
严立避之不及，被滚水浇透了裤腿和鞋袜，烫得面红耳赤，嗷嗷跳脚，破口大骂道:“啊！你，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你发什么疯！！”
谢宁微微一笑：“你和严聪从前不是最喜欢这么干么？我还当你很喜欢这么玩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拿着的田契撕得粉碎，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严家众人皆是一惊。
有人大喊:“好侄女，你千万别冲动，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啊！”
还有的实干派不多废话，直接朝谢宁扑来，想要抢夺她手中的木盒。
谢宁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她灵巧地避过众人，低头看了眼盒底早就被撕得粉碎的纸片，抓起盒子就朝火堆里一掷。
在盒子落下的刹那，柴堆上的火焰烧得更烈，一条火舌猛然跃起，瞬间将整个盒子连同盒子里的东西一同吞噬。
“你们想要这些东西的话，就自己去拿咯！”谢宁做完这一切，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离去。
众人已来不及发怒和质问。
此时他们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抢!
严祥留下的万贯家财如今都在这火里，谁抢到就是谁的!
于是。
他们顾不得火焰的炙热，纷纷飞身扑到火塘旁边，伸手扒拉着在火里燃烧的木盒。
“别抢我的田契！”
“应该是你别和我抢才对！”
“哎呦，烫死我了，啊，这是我的！”
背后的声音渐远。
谢宁努力压制住上翘的嘴角，又回到门口。
沈虞仍站在那，穿着一身红色的道袍，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十足的惊讶。
她问：“万贯家财，你当真就这么轻易地舍弃了？”
在府里围观了这么一场闹剧，沈虞也反应过来谢宁并非如她先前所认为的那样，是严府中的下人。
但贫家有贫家的苦，富贵之家也少不得许多龌龊龃龉。
人心难测，靠山山倒，若有些钱财傍身，以后的路也更好走些。
她虽身在方外，不便过多插手别人的家事，但倘若谢宁表现出一丝后悔，她也不会真的袖手旁观。
沈虞的目光跟随谢宁的走过的方向慢慢移动。
只见谢宁走到屋外，迎着雨后的太阳伸了个懒腰，淡淡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他们想要，那便由他们抢去好了。”
剩下的半句话谢宁匿下不谈：反正抢出来也是一堆没用的废纸！
她面向沈虞作了个揖“今日府上杂事繁多，怠慢了仙师。不知仙师准备何时动身启程？可否提前告知一二，我也好为仙师备下酒席践行。”
沈虞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脑子里还思忖着她刚刚那句话。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能有这般心性，实属难得。
沈虞随即展颜一笑，摆手回答说：“酒席就不必了，我马上就走。”
谢宁挽留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她又道。
“你可愿与我结伴同行?”
“愿意！”谢宁秒答。
此时此刻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对自己拳拳求学之心的不尊重！
“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仙师大人我们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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