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静默地落。
伏在刑凳上的宫娥断断续续地呕着,黏稠的血滴在尚宫局青灰的石地上,很快便融入那层薄薄的雪霜,向着不远处一排低洼的脚印流去。
尚宫局司正李氏立在檐下,冷冷出声:“继续打——打到没气为止。”
左右两个行杖的内侍闻言,再度抬起手臂。
今冬,统领后梁八万翼威军的陆氏与北狄在岐北三州鏖战了三月,七日前终于告捷。骤雨初歇,朝廷各省部笔诛墨罚的剳子落花似的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砌满了皇帝的长案。
功过一时难以论定,皇帝拣出了肃王为其独子右德嗣王赵瑞议亲的奏疏,曰冲喜,有祈海晏河清之意。
陛下最终钦定的嗣王妃乃尚书左丞顾立的嫡女,这宫娥曾在宴上与赵瑞眉目传情,顾左丞得知后,立马令人给尚宫局递了消息来。
李氏悄然掀开眼皮。
隔扇门后,隐隐透出两道笔直的身影。顾左丞的人已在这站了两刻钟有余,仍是纹丝不动。
李氏打了个哈欠,再看回去时,忽觉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人。
来人一身青色素缎夹衣,绫纹印花褶裙的下摆被雪水浸出一圈淡淡的灰色。那双玉白的手将伞轻轻一收,便露出莲花冠下,一张与那惑主媚上的宫娥截然不同的清秀面庞。
“请李司正容情。”
不待李氏下令,内侍们下意识的停了下来。隔扇门后,那两道身影终于动了动。
观弥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大隐寺观弥,请司正留这宫娥一命。”
近来顾左丞带头讨伐陆氏拥兵自重、贻误战机,户部尚书杨引驰暗示岐北一役开支过大,孟右丞则力主枢密院更换岐北监察使的人选。
在一片风啸雪吼里暂时静默着的,怕是只有那位一向不问朝政的肃王殿下,今上的胞弟。据宫里的消息,半月前肃王便告了病,成日栖于上京城南郊的大隐寺。
大隐寺的人不会无故来此,李氏看着面前的人,多了几分敬意:“请娘子指示。”
“今冬岐北伤亡惨重,肃王殿下避世祈福半月有余,大隐寺的长明灯亦已燃了七日。”观弥说这话时并未看着李氏,而是望着那道隔扇门。
“圣旨已下,顾氏与嗣王的婚事板上钉钉;不过一不足挂齿的宫娥,削没宫籍,再逐出上京即可……”她顿了顿,“李司正又为何执意让大隐寺再点一盏长明灯,让顾氏落得善妒之名呢?”
话音刚落,隔扇门被猛地推开,前后走出一高一矮的两人。
打头那人大步走至观弥跟前,“不行,她必须……”
“观弥娘子面前,不得无礼!”
跟来的人厉声制止,将高个子拽到自己身后。
观弥盯着他们,一时未出声。
她认得这两人,此前顾左丞来大隐寺拜会肃王时,这两人便随行其中。她依稀记得,这个矮个子叫姚恒。
姚恒恭敬地恢复肃立的姿势,低声道:“不曾想还是惊动了殿下。”
他伸展一臂,示意观弥借一步说话。
刑凳上的宫娥身子骤缩,又呕出一大滩血来,观弥心知她约莫只剩半刻的气了,不免有些焦急。
“放人是肃王殿下的意思,顾大人也不肯吗?”
“放不得,”姚恒一脸凝重,压低了声音,急急解释道:“这宫娥是细作。”
“娘子没来之前,大人已细细查了她的底细,又命我等拷问,她也招了——此女籍出岐北易州平闻县,是翼威军在野军师裴策之女。”
姚恒咬牙切齿,“我家大人说了,陆氏的爪牙,万不能摸进嗣王府邸,污了肃王殿下的清案。今日借李司正的名,正好除之。”
雪越下越大。观弥忽掷下手中的伞,直直向那庭中的宫娥走去。那宫娥似有所感,竟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轻轻捻住了观弥的裙摆。
观弥顺势在她身边蹲下,用手拨开了她面上凌乱的发丝,细细打量。
“你叫什么名字?”
宫娥的唇动了动,观弥凑近,听见了“秦筝”二字。
她回头瞥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李氏等人,又转回去,开始细细擦拭宫娥嘴角的血污。
“我问的是你的真名。”
檐下,姚恒“啊”的一声,捡起地上的伞,有些激动地来到观弥身侧。
“娘子有所不知,她随母姓。”
细密的雪落在眼睫,化成一片冰凉。视线变得有些朦胧,观弥恍惚看见秦筝的眼里含了几分笑意。
她站起身,接过姚恒递来的伞,毫不犹豫地转身。
“这,”李氏苦笑着,左顾右盼,“娘子是要走了?那奴是继续还是……”
“是我来得迟了,”轻柔的声音自伞下传来,平静得像湖心。
观弥径自穿过庭中几人,向外边走去:“时辰不早了,长明灯需在入夜前点上……我便先告辞了。”
不多时,沉寂的庭院里又响起了有节律的杖落声。
长街之上,观弥不紧不慢地走着,直至巍巍宫墙与金钉朱漆的宫门在身后碎成一地莹莹雪色,大隐寺的数重檐角颠扑入目。
引磬声悠悠,她回屋拿了出门前才绘好的画,去东边的阁子回话。
阁内香影袅袅,银炭窸窣,烛台的溶光盈了一室。檀木制成的一道六扇曲屏后,肃王赵观全盘腿坐于蒲垫上,素衣如帔。
观弥行了个叉手礼,而后将自己的画展开,双手捧至赵观全面前。
“先生,学生自以为,已将裴策的画作悟到了七成。”
赵观全睁开眼,接过她手上的画卷。
画卷上山明水净,群峰凑绝,长风有状。最妙不过右上方一只鹰,正对着卷外人展翼而来,好似顷刻便要划破薄透的纸页,潜翔过人耳畔。
这是她未曾涉足却数次描摹的岐北天地,陆氏长年所在的易州。
赵观全转头看了看悬于墙上的原作,又重新审视观弥的画,带着温和的笑意抬起头来:“你啊,一向自谦。”
“说有七成,我看实则已有九分像了;若不仔细看,说是裴策亲作也不为过。”
他慢慢地敛了笑容,叹道:“岐北凶险,陆氏行事又滴水不漏,唯一可图便是那翼威军的在野军师裴策。裴策与尚书右丞孟念池为昔日同窗,两人少时师从前朝太中大夫秦道一,十五年前裴策尚在朝中时,二人的书画可是盛极一时。”
“孟右丞早已辍笔,但这些年慕名去易州求裴策指点一二者,不在少数。”
话已至此,赵观全却话锋一转,“观弥,你在我门下,有十五年了罢?”
观弥点点头。
昔先帝病危之际,还是太子的今上南巡未归,四皇子赵观凛趁机发动宫变,曾致上京大乱。她在乌头门下被赵观全捡到时约莫只有两岁,除身上衣物与右腕的一根红绳外别无他物。
赵观全好佛道,给她取名观弥,有“生如芥子,心藏须弥”之意。在尔虞我诈的上京,赵观全贵为藩王,却偏生教她如何在权欲的斗争中避锋行走,做个无愧于己、亦不挑衅世俗脏污的女文人。
这一教,便是整整十五个春秋。赵观凛伏诛、今上即位,未舜门下朱紫戴冠之人来来去去,新颜把旧替……阁外的那棵杏树,十五年前落下的果子曾把观弥砸哭,如今在元临十五年,它还是会结果。
窗外漫天大雪,观弥蓦然想起,七日前赵观全在听闻陆氏的捷报后,面无喜色,只是领着她去宝塔,一俯一跪,亲手点燃了八千盏长明灯。
陆氏自太祖时便镇守后梁北境,到今上时已历三朝,手握岐北的八万翼威军。观弥跟着赵观全的这些年,从未见他插手朝政;只这一次,点完长明灯后他回王府苦寻许久,翻出裴策的旧作,递给她——
“请你用心去悟,去摹仿;你要从运笔走墨中窥探作画之人的性情,你要不遗余力地去认识他、了解他,直至能察他所思。”
肃王府内长谈,直至室内一尊水月观音身上的银白月华变为暖橘晨曦,观弥方轻轻搁笔。
岐北一战始于十月,期间定国侯陆归明二度上书请增粮饷,又于十一月廿五奏请朝廷调令岐北毗邻二州军力以援。帝举朝而议,后户部与枢密院应之,十二万石粮草北运,青州、应州两万步骑整组后直下容州。
然援军才入岐北地界,易州半数城池失守;易州知州兼云麾将军,定国侯长子陆澄,于城破之际不知所踪。
虽然后来失守的城池不过三日便被收复,陆澄与八千精锐亦在三日后出现在炬定关下,但陆氏伙同北狄骗取朝廷粮饷、借机豢养私兵而设局的言论四起。
定国侯腊月里的一封奏疏言辞恳切,谨敏至极,以易州之失为己罪,却丝毫不提陆澄。
好在彼时岐北监察使朱丕就在易州昭城,帝怒而未发,耐心地等着朱丕的札子解疑,以来决定是否将陆氏送上刑场。
等了七日,只等来了陆澄的奏疏,言朱丕前些天病死了。
坏就坏在,其一,朱丕乃同知枢密院事林封的舅兄,前半生出任在南方,自去了岐北后确实多病多疾,朝野共知。
其二,两年前东宫曾力主陆氏统协修葺边防,如今三年之期未至,边防图还未送到御案前。太子赵裕年十八,乃已故的贞敬皇后独子,深得陛下爱重。若陆氏折首,则太子为难。
其三,良将浪里淘金,实是难寻。明堂之上,先帝曾举着翼威虎符环顾众人,千里外北狄的重骑来势汹汹,虎符兜兜转转,又回到陆氏手里,直至今日。
烛火突然闪烁一瞬,赵观崇扶案起身,走至屏风前。
六扇曲屏上镂刻梅兰,随着他轻轻牵拉的动作,地上静止不动的花影似被吹拂,枝条摇曳间,翩翩探向观弥所立之处。
“陆氏如此,易州百姓何辜?”
观弥思绪回笼,俯下身,以头抵地:“先生,既然学生的画已有裴策九成神韵,您便让观弥去易州吧。”
赵观全闻言,默不作声地将她扶起来,一串佛珠在指间吱呀作响。
观弥便把在尚宫局发生的事娓娓道来,末了,又将那幅山水长卷小心地收好。
“先生,那裴策之女秦筝的模样,学生已记下了。”她笑了笑,“您不必担心。只要出了上京城,观弥便是‘秦筝’。”
佛珠在赵观全的指间越转越快,和着炭火燃烧的窸窣动静,发出了类似骨物摩擦的声响。
观弥的心好似被针轻轻挑了一下,越跳越快。
先生仁善,莫不是在怪她没有救下秦筝?可秦筝确实犯了宫规大忌,暂且不论她是细作,那几十杖也是不冤的。
观弥盯着脚尖,正欲将其中利弊言明,抬眸却见赵观全端起了案头的一碟桂月糕,向她递来。
“待你回来,”赵观全眉眼间满是疼惜,“我便认你做女儿,再过些时日,同瑞儿一样,给你寻门好亲事……”
观弥一手捧着黛兰瓷碟,一手捏起桂月糕正往口中送。听得此话一激灵,嘴里的桂月糕被咬得稀碎,清甜的味道刹时盈满了唇齿。
与此同时,一抹绯红染上她的耳朵。
“卢不妄,”赵观全佯装不察,唤贴身近侍入内;“为小娘子备好行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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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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