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重响荡在夜里。
人影走在烛下。
彼时光晕从袖交替，一盏灯换新，群英会只剩下一日。
冷雨绵绵还未了断，稍凉一阵风刮过，留着飘纸若人乍惊，客栈的门扉重叩又敲出了声。
“三春哥。”
飘来的声音生冷，三字轻轻，经由呼啸逐一失真，称唤却相熟于心。
洛方收住心思，似有所感抬了头。
门前的淅沥不曾停歇，细细是一夜喧攘，积流覆白下，那片雾色清减出一道身影。
来人的神色莫辨，一斜剪影打上窗棂，透过白纸逐渐明朗了眉目。
“阿书？”
洛方从熟悉里探得二字，只是讲来太轻，对面的身影一动不动。
偏偏还是白交人影，影色泛白。
“外面像是她……师弟先前不是担心吗？”左秋楚看来只觉瘆人，闭了闭眼，勉强吞下尖锐一声喊。
“走尸客回来了，要不过去看看？”
他结巴了几句，抖着手抓过桌上的茶水。波光荡起，还有不少淌在几人靴边。
所幸是避开了那双绣靴。
明越年与赵幺奴一缓神色，目光不变，仍是戒备着四处的动静。
而李青崖低下眼，抬步越过水迹。耳边听到白影晃响了铃声，哗啦之后，始作俑者又洒下一片茶色。
他无奈揉着额角，视线绕过深衣，“这会儿不早不晚，偏是敌袭之后回来……你去当心了。”
话里话外不装意，都为推人先行，左右谨慎得慌。
“自然，师兄所言也是我所想。”洛方挑高了眉，领着一盏油灯临到门前。
“阿书。”
这回喊声是落地，如同敞亮的光逼近，照亮了雾色迷惘，也从他人眼下折照。
长长影上，每一人都清楚明见。
少女垂面苍白，嘴唇张动着无声呢喃。罩顶的白羽沾了水色，滴滴答答低下帘珠。
“三春哥。”她又回应一声，裙摆拖着水色，从白茫走过几步。
前路的红光铺石，从雨淅沥在地，过眼看来彻亮。
而彼时洛方守在门边，火光葳蕤领路。远近隔着几步，年燕衣站在回廊边檐。
两人彼此望见，看来看去，都在探寻对方。
少年颤过疑色，帘睫掀明了双眼，问声捲息而温和：“阿书？”
“哥哥。”年燕衣抬着头，只喊着旧识的几字。
那点眉心露着红珠，与披裘一朵梅照着通明火色。
洛方颤动目光，身前门后都散了血味。它虽寡淡飘在雾里，却也时隐时现。
“发生了什么？”他抬动目光向前，沈莫还在后面亦步亦趋。
少年郎伤得不轻，不比轻衣洒脱，两边靠着一童子，跟它们眼巴巴守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们只见前人，都是摇头不应话。
而年燕衣也不问不说，几步轻盈迈过雾，就此近在烛火下。
“三春哥，斐书究竟是如何？”问话悄然，像她同儿时一般牵绊衣袖。
洛方听得仔细，分明都是从前的模样，却无法剥离裹声的哀意，一点一字都畔在耳边。
“为何这么问？斐书只是一对字……”他感觉那只袖被抓紧，灯柄随手放低，轻轻续着话语。
“我只知，我先认年燕衣此人。”
“若仔细说呢？”少女又翩走一步，不顾周围人打量，两人迫在咫尺之间。
“若你真想知道，若我真要说。”洛方话里一顿，低远了光影，随回忆想过从前，又想到由人赠的两纸红书。
他眨着眼，不自觉笑了声：“记书荒唐，何来斐书者？胡兽不与人，只写三春之妹……娇娥点铃，盈盈一水。”
洛方答得从心，也当真说的仔细。随后就听见风一变，自觉环手接住了那股冲力。
“阿书？”他顾不上油灯被撞灭在地，靠着身后门柱，好好护着一团白羽。
夜雨浸衣湿冷，年燕衣似是倦极了，半阖着眼睫，垂下散散驳影。
“阿书……我在我在，不怕啦。”
洛方很快改过口，半抱垂羽在怀。掌心顺过那身薄骨，安抚一般拍了拍背处。
那双眼蕴着温色，也慢在话里。只是目光不休罢，抬见门口的人影，已然冷见了锐芒。
“你们去了何处？”
如是一字一句颇沉，李青崖也在此刻出声。
随着茶杯碰桌，旁边的几人立起身。探目也是仔细夜里动静，都在等着他回话。
“让大师兄费心了、我们明日还想回门……夜里只去过集市！”沈莫还掩饰一笑，提起那匣沉香，一周的打量并未退减。
几重顶锋之下，两位童子已经躲入深雾。
明越年与他人皱着眉，尚且未说一言，倒是吕布谷偏过了目光。
“只是买了香？”仙人似笑非笑，如指骨一点一敲，从杯壁摸过裂痕，斜露一双眼勾探入心底。
“这个，说来话长……”
少年人促然应下一声，纠结拧着眉。后来自知逃不开，只能捡话提起了那场暗袭。
而来喜客栈的遭遇也是突然。
“未见其人，先领其心……李子归倒是野心勃勃，呵！”李青崖吞下茶水，余笑嗤然，连同热气都滚在字里。
那阵烫灼非轻非重，是为凝在众人眉间的怒意。
“大师兄这话意思……客栈也是如此？”沈莫还心里通透，一句如胜三言，当即向四处扫望。
夜里归来匆匆，前堂几眼都见得凌乱。
左有斜窗留箭飘红，只一桌断木勉强支着影，余下的方桌都倒在地，茶盏同瓷摔得粉碎。
铺张的排场写尽了四字，能奈我何。
而这般闹剧之盛，不止壮汉家仆坐地养伤。果然宋年庭也守在柜边，手指拨得算珠都要飞出影。
“倒是胆大性急，一群坐不住的家伙……这里又来了谁？”沈莫还狠狠呸去一口，踩着快步过去。
只是少年还未靠近，几分身影见晃，噼啪声已经歇了。
“还能是谁？各位亲客倒是快活，在外欠债，怎么有脸要我们东家去还！”
宋年庭话里嘲讽，拍掌响亮，头一回揭开了人皮假面，“账上一旦空缺……这单生意该拿什么换？”
横来的眼神不善，狠恶出兽，仿佛他人不再装作慈善面。
108.
种豆得因，欠债还钱，人世为果皆如此。
然而索账真真历目，不少以假胜真，也或各有其主。
“山岳门从前远世，不与外人道，何来亏欠之说。”沈莫还半眯着眼，怒意也消却。
他藏起瞬息的疑虑，放下那道目光。轻靴停在原地不动，脱口的话一半信一半疑。
“况且此夜混乱，贼人不知谁名……宋先生这话保真吗？”
“怎会不真？你且看仔细，莫要说鄙人空口污人！”宋年庭嗤笑在声，绕身走出那方窄地，从手上抛甩了一块沾血的暗器。
那条虚弦悬过半空之长，过身凌然散出怒斥。
沈莫还仰起头，乌珠细映了倒光。犹是微点万象，看着轻风送物，而托掌也及时在前。
入手的冰凉刺骨，还扎入眼中变象。
其形伏虎为兽，五边的露角交结，三寸封金流光，再让实火烙成一只蝶羽。烛照下，两者并尾相缠，唯首一颗镶石灼灼发亮。
而五洲聚和，虎者取象，视为武林盟一主的家纹！
“这不可能——”
沈莫还神色微变，指尖劫过暗器刻痕。眼见掌柜之人愈走愈近，经此背过肩头。
“虎牙刺只有暗部能拿……你从何得来？”他吁气稍急，只在一瞬有意问来，对方却无心从头说起。
沉亘的寂然只响亮了雨雾，朦胧不见真言。
仿佛一夜之后，谁一手掀下满盘的天命。使他们在此错付了账因，错算了定象，错开了人果。
沈莫还攥紧了暗器，目光从低抬往明处。
袖袍偏过一路，宋年庭显然为谁而去，双眼还与靴步越向了前门。
“哪管东西来去，这些账可清着呢……”青年声里张笑，身势倏然一定。漆红的两扇扉随手闭声，遮拦了风雨欲来。
然而昏暗也打压着烛光，那阵沉默更甚。
“白纸黑字，真比一月一岁。”待到后话慢慢，宋年庭的目光微动，正准瞧向了深衣。
其意有所指，起意也真恶。
只是彼时纷影合一，洛方头也不抬。手里斟酌了热茶，候着年燕衣歇在桌边。
“黑白不解，真字谁都能说呀……宋先生。”
他讲来悠哉，渡气吹着拂面的雾色。
那片白茫散得快，从容飘过围桌几人，也露仙者一双眼。
咋见的覆年之雪正渡化，存笑晕着光，温化眉山冷，始终只罩一人影。
明目还照面，洛方甚至看到自己愣了一瞬。
两人相视且短，只等了烟缕清散。中谷的暗流却沸，蜿蜒淌下心尖。
黑不是黑，白不是白。
少年眨过眼，追着那道目光又看去。方才发觉吕布谷听来仔细，当真存了那些狂妄之言。
“莫说浑水都有摸鱼人，墨纸也能藏东西。”
他暗嗤一声，或有所察，氤氲下顺着一面假笑，说声也装模作样。
“有话确是好……南崖首家不问西，自寻宁家狗吠处。”
一句话点三分意，宋年庭听闻眯起了眼。
“小少主虽是离乡，有些事不能忘——少听闲话，少说闲话。”他有意打停话，后人却无意听。
且听茶盏碰响，散香染袖，逐流也从豁口而下。
“我等住来几日，几日打杀……哪来的闲话？”
洛方放了盏茶，明白指着人，连旧话也都照搬来了：“我说你，装傻无知第一好！”
少年这回不再喊八长老，话语扎成长刺，也是不遮不掩。
经由白雾一来，飘雨落得不轻不重。却也足够入耳奏心，让在场的人听得干净。
毫不客气，毫不做作。
“你何时这般……”李青崖匆匆咽下茶，亦藏直白二字，狐疑的目光再三瞧着少年人。
“这般有力？”
寂然之下，此言照旧不轻。仿是有力的话无人答，迎来了另一种回应。
啪！
左秋楚已然听得忘神，两手合拍欢快。眉梢含笑，嘴里也笑：“好好好！”
捎下的话可见有力，回荡存声，令人抬眼就能领见一屋的目光。
过往总是惊人的相似。
“好什么好。”李青崖眉眼一跳，拉住师弟的臂腕，放掌封住了那张嘴。
满堂再无声了，他也不敢再喝茶。
眼见水都凉透了，少年看着周围的家仆站如立墙，只能轻轻发出一声训。
“不学好——”
“不学好，小少主倒是嘴快了。若在北地也罢……五洲尽是些坏东西。”
宋年庭甩袖哼了声，单手捻着算珠子，眼神也从一堆人前兜着圈子。
偏偏洛方不躲不避，还与他正对一眼。
“你等装傻不信是好！那且再看，这是甚么！”青年掂出筹量无几，再无意藏拙，丢手扔出了一枚令牌。
此物通体乌黑，悬空直令风寒一呼，亦让底下几人盼得眼飞。
那些目光向风转下，看它掉进一片白羽。
“何必争先为谁人，只差一日，群英会自见分晓。”烛火晕下光，照见了年燕衣如常一笑。
“若真要问招，不妨也替妾身问候一下宁家主……如何？”
她挽过垂发，挡在洛方身前。扶着眉眼轻柔，腕上的银铃却泛着冰冷寒光。
那道目光停在了窗外一声嬉笑。
“走尸客好意，只是东家还为贼人扰心……便不说这事了。”宋年庭冷笑一声，低下头，退袖劝下了家仆。
“明日之后，群英会之上，还请各位莫要让东家失望！”
此人呵笑在声，抚掌带下深目之沉。连同一串算盘拨动，终于唤走了零零散散一群影。
那阵堂风偏过门，桌边又回了沉寂。
“此事不妙……”年燕衣四顾听耳，与沈莫还对望一眼，令牌已经交托对方。
那份沉甸停在掌心，同是确凿之意。
“这是盟主暗令……若非调令，绝不见真章。”少年郎压下心中不安，抬着眼，只是看向了李青崖。
“大师兄，这里又来了谁。”
相仿一问再是出口，表意却是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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