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人间历来罔如一。
诞是空空来,躺下棺木又空空去。
如那上千万的命灯灭,只埋下一百三十九座坟,换取一口灵棺——昨日下山是少年洛方,今日回去是一具走尸,名作武乾坤。
他们都从坟地爬出,回头也无甚走马临观的花。从灯笼交过手,阴阳天已然破了豁口,从断层裂出更多的光。
它披着月亮,立在凡土喧嚷之上,驱使猩红开出了长长路,给底下的黑袍衣也罩了一身冷漠。
洛方站在原地不动。
目光所见的伞盛如白花,来往盘旋时,滴滴答答与人混入逆流后。他们无声随潮退,独是少年一人抬头望。
“瑕者……生难得生。”
血色做衣盖在头顶,他闭着眼,嬉笑从耳边的飞翅跃起,而后一只手覆上冰冷。
那阵阴风荡开了黑衣袍,是夜雨回潮,凝做虚无的人。它带洛方向前走,又掀起一阵欢声。
叮铃!
叮铃铃!
“天地玄宗……万器灵生,以吾昭昭,般若万象。”领路者放声笑,圈手成寸,正对那道裂口。
细藏的兽从天窥着人间,虎口并出方圆。它就是这般小如一只眼,混在雾影交纵之后,犹作日与月。
“如匣归真……如吾罔一。”
窃窃声聚一块,洛方感觉脚下一瞬软塌,动了动眼皮,到底没有掀开遮目的帘。
他心知杀了自己,春签救了自己,于是阵眼将死又生……日月同辉,轮回从这一刻代替了真实!
难怪李清明要现身,只怕这一剑也非人所料。
少年嘲讽一笑,不问残局如何,只闭着眼,听到裙摆拂过每一舞步。他们同踩下深渊,不能回头——从拿起仙剑,他的路就到此为止了。
生死有命。
洛方沉默念下四个字,以剑开刃,封在半身的白花一瞬枯萎,好似冰从雨里融化。
但听着沉闷的钟鼓合一奏,他才睁开眼,看到脚下一池烂泥重塑。细雨临摹了身躯,五官学作人者,眉毛挂着眼,脸肉从喜到怒、怒而哀、哀毕乐。
直到闷铃又响起,此间都静了下来。
那些泥掌一伸朝天拜,先后覆盖在面具上。它们闭合了少年的双目,陷入黑暗后,一锤鼓又叫他从雾里再睁开眼。
咚!
万千火把从围簇举起,洛方踩着高台,底下尽是贪,一张两张无数张的脸……它们穿着血煞教的斗衣,两眼无珠,却执着拜天,口口声声皆是万载春秋。
可笑荒古都成了坟,长青只是春秋大梦,如阴阳天做人贪痴罔。
哪一字是真?
面具封禁了喜怒哀乐,少年动弹不得,身躯被陷在泥中。只留目光在移,嘴边编出一串长青大道论。
咚!
等到圆木的槌敲下,他才知自己还惦念这四个字:“呵、吽、哆、嘻!”
火光支起了一道道障目,一敲一击点燃了所有仇怒。魑魅乱间,他只顾一眼到底,看到群影后的自己。
小少年冷着眉,笑却比这些痴狂还要决绝。两人听着风声,口舌咬出同样的字:“无心无相人罢了。”
划破天的锋芒就此落下,击若鼓鸣。
铮!
寒光落入雨中,又随羽衣在伞下施动,与花齐展还有一位少年郎。
洛方知其名讳,又见他轻衣不改,师书刻在一双深情目里,拥身带少女避开了靴下的浊水。
嘀嗒,嘀嗒。
面具隔开了细雨,碎声之后,独是留了湛发的冷意一丝一丝入眼。
洛方在听他们言,淅沥下,看着月光拂照它师弟。而雾里的小虫不安宁,太休明令一并四字尾随,如念念在口中,如引练在剑上。
如此今一时一刻。
少年低下眼里的恨,黑袍裹住的心一瞬跳动,像笑他活着,也或求他活着。
轮回?
回去哪儿?这一遭哪里是回去,洛方早从如今再来到如今,交织的记忆就此渗透了半生。
痛什么、怨什么!烂泥地开不出花,这具身躯早该化枯骨!
“我心性存恶不能……”
雨下沉寂,少年人摸着面具,漏出连丝成缕的笑音。不知泪是否混落一滴血,明红的羽翅从指尖下展开。
它们贴着皮肉,似口齿衔住了心。扑通跳动着,剑意从掌心一颤一颤展出了杀。
“我恶不能……”少年人眨了眼,抬头还是封白的面具。喜怒哀乐被空下,蝴蝶睁着两只乌珠,轻轻飞从这雨下。
滴答。
羽翅垂打了水珠,似平锋斩下冷流,也是少年迈这一步。
“无心无相……”
“哈哈哈!我恶不能——”风已轰然大笑,挑起的剑比轻步还快,它想饮人间血,笑这世俗的贪。
一梭一刃光影,切挫了脖颈之骨。
望去四人都要褪死而生,少年拎着无刀,只如猎兽一般伺在旁边。腕骨坦出,颇露了剑刃每近分毫,又贴着另一人眼珠前。
将命戏耍,可不是恶吗?
洛方无声勾动了唇角,两只眼落下光,照着剑锋上的面具一晃,那只屠手被半路劫住了。
“这天下该善。”
它来得轻,像青衣垂在雨里的声音:“这把剑是无情,却能让他们善。”
青藤摇曳了无数白花,不止飞兽扑朔,连少年也重抬了眼,他正在恢复一点意识。
“李清明……”
两双眼望穿了灵魂,沉默最后,洛方看向伞下的人,“你还想杀我了吗?”
“该杀你的人,从来不是我。”
李清明轻轻摇头,抬起手,将燃起的灯笼交给了少年人。问他偶然路过一片花,会为这方寸之地,留下什么?
“天地之间……”洛方怔愣了一瞬,低头看那把刀转手为剑光,冷着眉山目,也从四人的脖颈刃下一线血丝。
“什么也没有。”
他抬起一双眼,入目无人,频转时也淡去了天地,“我请师命……杀一人。”
所杀非以刃器,人之七魄不屈,人之三魂主见。若要彻底抹杀此命,便要掐魂去魄,才是永不生。
那他的执念何在?
青藤与白花散入风,脚步踩下血痕。少年人抬着眼,所见的两只红灯笼高,牌匾还写着沈府二字。
173.
武林盟是如何?
江湖尽知,武林盟乃是天地之仁。而众生推崇背后,江湖也尽知,武林盟乃是大恶大善。
五洲动乱之时,他们奉力而出。调衡权贵与百姓,维护了五洲太平,此为大善。
后来权浮人心,他们睁了眼却又闭一只眼。让异心暗争得遍体鳞伤,去做一回渔翁,实在大恶不能。
而众死归尘下,长青镇便是牺牲之一。
“楼高任楼塌……”哪有好人一直是好人,尚在年幼的时候,沈莫还就知晓了父亲的所作所为。
他仍记得那座高楼,扬幡写尽了善,攀高可乘清风,遥遥拨着云天尾——看似快一步登天了,可是报应更快,在某天忽然化一道厉雷轰了响。
红雨落得洒洒,那座楼塌了,可算前尘了断,人是半截入土。
那些欠的债呢?
问谁尽不是债主,过去的孩童找不到那一笔糊涂账。如今少年捧着罪书读了一宿,念不明白,也不知晓谁是因。
若非有师书,沈莫还天生闭一只眼,脑子里也都是师父的嘱咐。
他只循因果,偏偏半路的轨迹有变,三人被困在村落已有一日余。从问话杀了屠夫后,眼前的师弟们就一直窃窃私言,直到今日更为古怪。
“阵眼就在此……”
“乾坤归位,你确定了吗?”
谈话从多变少,沈莫还下意识睇了眼,看见一道影飘过门前,而这会儿赵幺奴搭在火盆旁。
金衣守着床榻,目光不离妇人家,嘴边还要询声:“此一去再无春……”
“今日最是好。”
回应人当是洛三春,自日落,黑衣袍就反复抛出三枚铜币。看是卜算一事,却无定卦之时,念念有词也是道今日今时。
他势要走这一前,赵幺奴却拦在后。两人的辩声仿佛一因一果,凭白叫人猜忌。
奈何沈莫还不乐意猜,瞧上了三枚铜子。
咣噹——
它们与秋风兜绕,抛高的悬线拉下了深夜。卦钱并落,那些窃窃不再磨耳,桌上的油灯也在一瞬明灭。
寂然之间,沈莫还看见黑衣袍站起身,认定要入山。
“你二人护着李青崖足够了,我去去就回。”虽然洛三春这样说,他总觉得还剩了一半真相。加上未知的卦象,心也莫名慌了起来。
这般动荡只一回,正是小时候,父亲冒着腥雨将自己送出了门——
“此地诡异,还是我跟你一起吧!”
两掌拍得桌案发响,少年郎的目光一定。心中虽然抱疑,却也是不知者无畏,有一胆子的勇气。
这回不止黑衣袍留步,连火边的蝴蝶也惊坐起来,“师兄……”
赵幺奴少有留话的习惯,他把持着所有人的分寸。此时熟知师兄的心性,本不该多言绊步子。
可是今日烛火微弱,他拦不住人,却也回了头。
“所见不一定为真。”
单凭一句话,牵勾了几年载。
沈莫还的脚步一顿,记起了两人同师父一起历练时,孩童以目暗号,悄悄藏在眼里的话:“罔也归一。”
他拧着手拳,轻轻嗯了一声,可是也跨过了门。
“师弟放心,我们会早去早回。”
“师兄……”赵幺奴低眉似乎在叹,看着两道背影入夜,意识到无法留人,不再离开火光之外。
那身金衣缕从不变,而今泛着白光,莫名像谁搭在少年的肩背后。他们同睁着明目,闭门时,让赵幺奴落下了最后的话。
“师兄,别难过。”
言出既随一阵风,沈莫还听不懂,却依旧应声点了点头,“我会的。”
快离几步之前,他回望了赵幺奴。
心想这位师弟心性好,还是面色温和。像日复一日立在山门前,悄然看着大河奔赴不回,带着自己的师兄们笑往远方。
这些留在原地的人,心想如何?
是难过吗?
少年折下目光,再多的疑虑都恍然不见。他不敢问,黑袍拽住的力道之重,亦是生怕有人回头。
他们此去是在深山后。
那日屠夫无法说谎,斧头所断的方向正对腰谷之中。
老树簇拥了这片林间,它们早如荒古二字,只留余青在巡目里——那些树藤盘成一条深洞,逆风打旋时,跘着两人的脚步也是深浅不一。
只是洛三春走来坦荡,步伐无甚犹豫。而沈莫还抢了先锋,却是半步都揣着犹豫。
他寻思这吊壁的白花眼熟,连散发一股香味都似曾相识。
何处遇见过?
经由了连连脱俗之事,这位少年郎早不记先前的太平。血口或诡影如相随,他打着灯笼,还忆着火上的蝴蝶。
“沈莫还。”
走神之际,洛三春独喊这一声清亮,莫名令两人都缓慢了下来。
牵绕那盏灯兜了半圈,沈莫还的犹豫见底,深吸口气一如锤下鼓,回头问道:“叫我做什么?”
火光不够亮,身后的黑衣袍一步一稳,仿佛陷在黑泥地里。
如此一眼看不到头,少年郎心中的不安更甚。只是这一厢回话空落,问话人无言,听耳者却被吊起了心思。
怎么还不说?
再等也是久不言,他收起多余的心绪,只当洛方胆怯在前,嘴边编来一句笑话:“你一路要打要杀……这会儿莫不是怕了?”
少年郎还未哼出笑,忽而见着对方停下步,面具之后也是冷了眼。
“洛三春?”
他正要疑惑,眼前那身黑袍一顿又翩动,错肩越过了身旁,往前越发急快。
从走换到跑,最后脱口也是急,那阵风只送来三个字,“小心我。”
“什么?”沈莫还听得茫然,随着灯火颠簸,他见前面的人愈远,后知后觉也拨足追着乱影。
“你说什么胡话……赶跑哪儿去!”
模糊的字折在阴风之下,光随火动,一前一后的人也踩过了交界处。
只待靴底擦过地,那朵白花从木桩零落,一圈又一圈渐长的年轮退减。而黑暗催来了白雾,它们寻觅每处,只缠在活人身上。
呼——
又一阵阴风拂面,洛三春似乎察觉了什么,隔着雾低头一看,果然发现了指尖正在虚化。
李清明!
他含着恨,无声嘲笑这个名字,随后毅然转过身,“沈莫还——”
金光盛过那双眼,它刺如剑芒,穿透了朦胧的雾,正正所见其中的人影。
少年郎追得汗珠滴,手中的灯笼一晃一下,眼里的师书快要铺张成路,而尽头站着一动不动的黑衣袍。
“沈莫还。”
洛三春又叫他的名,抬手扬起灯,面具却拖着蝶羽覆白,如是人身破碎为一点一星的光沫。
“阴阳不合月……三步一回头……”
“三天……破局……”
断断续续的话一顿,那只手无力垂下,那盏灯被倒放在地上,骤然亮起来了最后的告诫:“且记还要小心——”
小心什么?
一来一回,沈莫还仍是未听清。
这条树洞的雾大,几步便空了眼前人。他震如当头一棒下,顾不上阵法之步,四处寻寻觅觅。
“洛三春?!”
每一处空空如也,风荡着回声,吹走了发蔫的白花。
少年郎伸了头张望,固执要找一人。可是朦胧却也固执罩着眼,他跟雾里看花似的,抓瞎摸了半天。
“洛三春?”
“喂、你活着就吱一声!”
竭力的呼唤只得了虫兽鸣,一直到冷风又吹耳,灯火的亮光才从眼里缓缓升起。
是那只落地的红灯笼!
沈莫还大喜过望,张嘴呼不出半个字,使劲松出一缕气,这才揣着余声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他突然停在了交界处。
“洛……方才你去了哪儿?”悬落的心似白花一般荒,少年郎看清来人,此时一点点照光的脸褪尽了喜色。
逼仄的方地都盘了树根,即便提灯微弱,他仍是清楚看到了一人——
影子飘飘忽,从左走到右,是隔着久不见的洛三春。
不对,是洛方。
“你……”沈莫还沉下呼息,目光扫过来者,第一眼落在封白的面具。
上面飞着两只玉腰奴,明红也缀金,如这洛方或洛三春。看来同是一人,细又不是一人。
譬如洛三春的剑冷,斩光下又裹着一丝一微的善。而眼前的黑衣是心冷,看谁都如空无,直将沈莫还压在一眼底下。
“洛方——”
照面只此须臾,他还想在说什么,余光就看到一只长尾蝶追着长刃落下,耳边再徊了旧话。
“罔也归一。”洛方拽过刀与剑,从冷光劈开了双目的恨。
“父债子偿!”
那身黑袍在靠近,一步两步,锋矛也是一步两步。
一刃迫睫,快要点在山上的眉心骨时,嘻闹一声为回旋,腾空落的玉腰奴都张开了翅,凝成熟悉又陌生的一只眼。
经此一步之距,有人轻轻响起了唤名:“捋不清因果也罢……何必难为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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