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团都飘聚在一起,像无数块石砖堆叠。偌大的蔺京城顷刻之间便被砌起一堵高墙。
长街寂寥,只零星几个行人。其中有几人因行得太急,竟连自个儿掉了东西都浑然不觉。梁梵慢悠悠地朝前走,见着有人遗落了东西就驻足提醒几句。
夹着雨气的风很凉快,梁梵浸在风里看那些人疾行,落物,拾物,最后再同他道谢。犹如看戏一般,他耐心地等候主角出场。
戏曲里的学问不少,主角出场前通常都要讲究个造势。
在又一次的出声提醒后,梁梵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对方身上。
此人与众不同,他拾起落物后并未如前人一般匆匆离去,相反地,他朝着梁梵走来。
来人宽额虎目,中气十足。他左手拿了钱袋,右手则轻搭于腰际,双腿一前一后分开站着,看似随意,实呈攻守兼备状。
“多谢仁兄方才的提点,若无仁兄,恐怕某的全部家当就要丢散于此啊!”
“无妨。”梁梵垂眸瞥了一眼对方的右手,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虎口茧薄,指根茧厚,中指与无名指两处尤甚。梁梵眉峰微挑,看来此人惯用长剑。
“不瞒仁兄,某一家是做生意的,有两个兄长。长兄仁德,父亲若故去,家产自然是大部分都要给他的。但不知是何缘故,他前几日竟染了病。次兄狼子野心,竟想趁着长兄病重独占家产!他不仅断了我们的生计来源,还想加害我与侄儿!”
粗眉拧起,条条青筋在那人的手臂上蹦出,“父亲被次兄蒙蔽,竟然视而不顾!无奈之下,某只好趁乱逃出,想着拿着仅剩的钱去给长兄配药……”
话说到了关键处,他面上的愤怒消散一些,看向梁梵的眼神激昂又亢奋,“若无仁兄的善意出言,只怕这钱就要白白丢在这了。这可是某最后一点钱了呀!仁兄此恩,实乃救命之恩啊!”
他热情上前,伸手欲拽梁梵的胳膊。原本轻搭于腰际的右手迅速聚拢,五指在空中勾成了鹰爪式样,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朝梁梵袭去!
鹰擒爪,西津十二爪功之一。
对方的手飞速逼近,距臂侧仅寸余之遥,但梁梵的身形却未动,依旧四平八稳地站着,他肩膀略往后一带,轻捷地避开了抓探。
“贤弟啊,先不论咱俩的年纪到底谁大谁小,就单说你家一事,”梁梵骤然出手,化去了他指上的力道,反扣其腕,“我对医术可是一窍不通,你们家的恩人合该是大夫才对,我怎敢居功?”
眼前人的面皮已涨得紫红,梁梵卸了力,笑眯眯道:“仁兄我呢给你指条明路,你往前走,碰上岔口左转再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再左转,就会有间医馆,你进去,请个大夫。银钱若是不够我这还有。”
他掏出钱袋在那人的面前晃啊晃。
腕间乍然一松,那人只感觉浑身僵硬。他呆呆地回转了一会,良久方答:“多,多谢仁兄。”
“诶,贤弟慢走。”
梁梵点了头,目送着那人离开。
他其实并不清楚医馆在哪,方才的话不过胡诌。但那人满口谎话,假模假样的看着也绝非善茬,是以他骗人骗得毫无心理负担。
街上已完全无人,梁梵睃巡了一圈,心下了然。
他大步向前。
三,二,一
“梁郁将军。”
拦他的话及时响起。
梁梵转身昂首,只见一华服男子倚在二楼窗旁,正悠闲地打量着他。蟒纹广袖如云般堆叠,在窗台上筑起一道黑墙。
“能在此处相遇着实有缘,本王在这茶馆二楼包了雅间,还请上楼一叙。”
那男子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台,姿态懒散,眼中的试探之意毫不遮掩。
梁梵眯了眯眼,眉宇间的尽是浅淡笑意,他径直迎上了朱恪的视线。
“好啊。”
雅间门口有卫兵把守,见到他来,朝他行了个礼就开始搜身。
面见皇亲国戚不可配武。幸而他抢先一步将“恭喜发财”留在了食肆,这才让它逃过此劫。
梁梵任由卫兵搜寻着,思绪飘散开来。
这景王平素最看不起梁郁的谨小慎微,与其并无交集。但今日却派人再三跟踪试探,打的是什么主意?
莫非他发现了自己不是梁郁?!
将方才街上那男子说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梁梵的心微微一沉。
朱恪此举,怕是要自己助他夺嫡。自己此次回京回得蹊跷,他想必是要好好探查一番。
搜寻未果,卫兵放了梁梵进去。
朱恪早已离了窗边,眼下正端着酒杯斜靠在软榻上,见他进来,笑着举杯致意。
他的笑容淡淡的,眼神冰冷,好像看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死物。
投射过来的视线不太妙,但梁梵却视若无睹。他学着梁郁先前的模样收敛了笑意,低头对主座上的朱恪行礼,“见过景王殿下。”
朱恪笑着邀他:“请入座。”
他嗓音温润,言语之间并无戾气,但梁梵依旧未抬头。
既是模仿,自然是要惟妙惟肖。凭着仅存的记忆,他微微垂下眸不肯直视朱恪,只同筵席上的各式珍贵菜品大眼瞪小眼。
入目是满桌的好酒好菜,铺得极为奢靡。珍馐叠山,名酒垒塔。
梁梵简直是看得胆战心惊,咂舌不已:早知道刚才在食肆就不点那么多了!
“都是寻常菜品,不必拘束,请。”
见梁梵一直低头不语,面露难色,为缓他忧虑,朱恪递了双筷子过来。
身着红衣的男子极快地接过檀木筷,朱恪眉峰一挑,眼神变得犀利:“看将军这身手……似乎涂牢一战遗留下的伤已经好全了?”
朱恪沉沉地看向梁梵,等着他的回答。
但梁梵没有回答,他直接跳了起来。
“臣兵败失利早已卸职。殿下的这声“将军”,臣愧不敢当!”
梁梵慌忙地弃了椅子跪在地上,开始以头抢地。
他磕得用力又真情实感,额头频抵地面,声如金铃玉佩铿锵,身形几番起落,状若凌空鹰鹞振翅。
发带随着伏拜的动作有些散开,乌发垂下,掩住了他眸中的冷意。
梁梵突然跳起的动作惊得朱恪一退,等他稳住心神,扫向梁梵的目光里已满是轻蔑鄙夷。
呵,还是这幅窝囊样子,动不动就跪下请罪!看来那些精怪夺舍的坊间传闻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心中满是不屑,面上却不显,“梁将军这是做什么!若是连将军这样的良将英雄见了本王都惶惶不安,那本王岂不是变做了个不忠不义之人了!”
话滚过喉咙,他刻意加重了“良将”两字,意在讽刺梁梵。
……你本来就是。梁梵翻了个白眼。
梁梵坚持要跪在地上请罪,头“啪啪啪”磕得震天响,惹得守门的卫兵也心生好奇,欲探头来窥。
朱恪本是想借机讽他:梁梵心下生愧,才能老老实实地替他做事。但不想这厮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因礼贤接士而素有美名,但梁梵这一跪,却是险些将他的美名跪碎!
朱恪的冷汗流了下来。
最终他一咬牙,也跟着梁梵曲膝半蹲了下来。
“将军,这下可起了吧?”朱恪咬牙切齿道。
“殿下…殿下怎么也跟臣一同……啊!臣真是罪该万死!”梁梵悲凄地喊了出来,他闭上眼,抱头痛呼,俨然是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
眼见着梁梵又要伏倒,朱恪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将军为国征战,退敌千里,自然是英雄。叫将军惶恐不安,是本王的错。”
他扶着梁梵落座,“本王今日原是有事求于将军,先前种种,望将军海量,能不计前嫌。”
梁梵吸了吸鼻子,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装模作样地在眼上揩了几下,“不敢当不敢当,殿下请说。”
“想必将军已经得知,昨日朱恂派人刺杀临安。”说到此事,朱恪难得多了几分认真。
“今晨入宫向皇祖母请安时,我顺道探望了临安。那孩子可怜,惊惧地彻夜未眠,见我时身上仍在发颤。”朱恪叹息一声,再抬头时已是怒形于色,“事情闹得这般大,父皇竟只罚了朱恂禁闭,残害手足的事只字不提,分明是要徇私袒护!”
朱恪站起了身,“父皇尚顾惜与他的父子情意,然我既为人子也为人臣,规谏一事自是责无旁贷。”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梁梵,眼神炽热地比看珍馐佳酿时更甚,“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早日清除这悖逆礼教,罔顾人伦之人,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梁郁人无用,刀却利。一把不会思考但会杀人的刀最是称手。
梁梵捏着筷子未答话。
古往今来,王座之下一向白骨累累,兄弟相残之事在皇家屡见不鲜。朱恪说的谏君清异他一个字都不信,说到底还是觊觎那个位子罢了。
但眼下他一边要查清梁郁的死因一边又面临着皇帝的威压,确实是需要向位高权重之人借力。
他夹了一片炙烤鹿肉送进嘴里。
嗯,滑滑嫩嫩的,味道不错。
“……将军?”朱恪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嗯?殿下有何吩咐?”梁梵瞄了一眼朱恪,见他神色僵硬地盯着自己筷子,方恍然大悟:“殿下也想吃?”
揣摩出了朱恪的意思,他贴心地给对方也夹了一片,“那殿下快吃。”
朱恪深吸一口气制止了梁梵为他夹菜的举动,“看将军的样子似乎是饿狠了,还是将军吃吧,本王已经用过膳了。”
不食而多置,夸富吗?
梁梵点点头,顺着朱恪的话往下说:“抱歉,臣确实是饿了。”
正前方是一道野鸡瓜齑,乃澹州特产。他眸光微动,夹起一片送入嘴中。待熟悉的滋味滑过喉咙后,他抬起了头:“素闻殿下礼贤下士,爱才若渴,对待身边贤士皆亲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那将军可想加入吗?”
梁梵眉稍略弯,报之一笑:“自然。”
语音刚落,一道白光就如利剑般劈开了乌黑的云.墙,紧接着惊雷乍响,雨声泠泠。
雨丝如线,由窗外飞进,一下一下,忽远忽近,忽轻忽重地打在窗台上。
窗台遭殃,窗旁的二人当然不能幸免于难。雨丝滴在梁梵的手背上,宛如在雪绸上绣了一朵小花。
手背上凉凉的,梁梵低头凝注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虞音泷。
若她此时还在雨中,那这雨丝定也会在她的肌肤上绣小花的。你也有花,我也有花,这雨丝仿佛绣线,把未处在一处的他们连成一双。
梁梵伸手在雨滴上方轻扯了一下,仿佛真的拈住了那根线。指尖悬停半空,他静心屏息,感受着雨丝绵绵,感受着丝线末端少女带来的震动。
雨声逐渐盖过了朱恪的游说之词,他听着雨拍窗棂,心中百转千回。
不知道她带伞了没?
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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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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