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第一次有了认床的毛病，在谢府柔软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谢知秋的嗓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良宵昨日死……”
良宵昨日死。
我咀嚼着这句话，心下的不安越来越浓厚。
隔日一早，我带着眼下的乌青，又去了隔离点。
隔离点的官兵很配合，没询问我为什么，干脆利落地将病疫者叫出来，不远不近地让我看。
——少了几个人。
我立刻察觉。
我记忆力一向很好，这就是我那天去的最后一个隔离点，此时回想竟然还能依稀回想起缺失之人的面容。
我记得其中有一人，我昨天还同他搭过话。
我当时为什么要同他搭话来着？
是了，我回想起来。
我搭话的那人名叫王二虎，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孩子。我来隔离点查访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太惊恐了，我道是他小小年纪没接触过官员给吓的。调侃了句：“别怕，官大人不吃人的。”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越来越觉得怪异。
他真的是因为没见过大官而恐惧吗？
若如陈玄期所言，他应当是经常亲自巡查隔离处，以免出现什么纰漏，愧对百姓的。
在老百姓眼里，刺史老爷该就是顶天的官。再高，对他们而言，就离得太远，没什么概念了。
隔三差五见到刺史老爷的人，乍一见到另一个大官，何至于惊恐至此？
那少年的惊恐模样……
我仔细回想着。
……分明像是害怕秘密被发现的惊恐。
一个平民少年，能有什么秘密？
我心中陡然涌起一个不好的猜测。
我强压下内心的不安，问守在一旁的官兵：“本官怎么觉得，这里的人似乎少了些许？”
那官兵低着头，回答得恭敬：“回大人的话，是少了人。刺史大人虽然说提前有了防备，但眼下官府里的医师并没有研制出能够完全起效的药物。这些人昨天身体情况急剧恶化，一早就去了。”
叫人挑不出错处的回答。
我挑起一点唇角；“看来，倒是本官的不是了。本官前日来看，昨日人便一口气死了几个。莫不是不是疫病发作，倒是被本官吓死的。”
这话说得没道理。感染了疫病的人本来就身体虚弱，每天死几个再正常不过。我的话，在旁人听来，就像是想借着这事发作一通，牵扯到陈宜身上去。
那官兵显得更加惶恐：“大人恕罪。是卑职失言。这隔离点每天都要死上几人，之前忘与大人言明，还望大人恕罪。”
我不置可否，扭头就走。
这官兵估计是和陈玄期串通一伙的，言语不可信，没必要多和他再废话了。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赶去其他隔离点，查看情况。
又去了三个隔离点，或多或少都有人缺失。而且，如果我记得不错，少了的那些人，都是上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过惊恐神色，叫我多看了两眼的。
这分明是在隐瞒什么，如此行径，像是在杀鸡儆猴。
我如坠冰窟。
我不敢想，倘若我没有再来隔离点，会不会就有什么事情瞒天过海；或者如果我没有这样的记忆力，恐怕最多也就发现少了几人，觉察不出其中的端倪。
隔离点每天死几人何其正常，随便两句就能揭过。
洛倾川觉察出我心绪不稳，伸出手默默拍着我的背，安慰的意思不言自明。
我没去下个隔离点，过了这么些时间，陈宜就算是骑乌龟爬，也该爬到了。
果不其然，我在这个隔离点待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听见陈宜的声音：“侍郎大人。”
我佯装惊讶：“刺史大人怎么来了？”
陈宜一张脸笑得极有欺骗性：“下官听手下来报，说大人重访隔离点，放心不下，特来作陪。”
“是这样么？”我瞧着陈宜，目光里刻意流露出几分得色，“我怎么瞧着，刺史大人是怕我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呢？”
陈宜一脸真心实意的疑惑：“这常州城有什么事是侍郎大人不该知道的？侍郎大人若有疑惑，尽管来问下官，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冷笑。
“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还不是只有刺史大人一个人心里清楚？大人的身外之物，恐怕比本官一辈子的俸禄都还要多了吧。”
“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行得正坐得端，哪来那么夸张的身外之物？”陈宜的笑容依旧，我却从中捕捉到一点冷意。
我皮笑肉不笑：“刺史大人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前朝有个人向上天祈求五谷丰登，金玉满堂，贡品却只是一只烤熟了的鸡。这人想要的东西多，却不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实在是可笑之至。你说对吗？刺史大人。”
陈宜目光一闪，显然是领会了我言语间的意思：“已经是午后，外面天气热得很，大人不若同我移步茶楼，我们慢慢细聊。”
“走吧。”我痛快地答应。
等到了茶楼，坐进雅间，我脸上的神情已然换了一副，脸上的贪婪之意遮都不遮了：“不知道陈大人打算如何与我细聊呢？”
陈宜故作为难地开口：“大人，世事难料。下官才向朝廷报告完灾情，没成想，病疫的百姓忽然去了一大片。那时候大人已经带着赈济出发，下官也不好再开口，实在不是下官情愿。”
要我说这陈宜也真是，贪污就贪污，还非要给自己树一个迫不得已的形象，既要又要，倒人胃口。
甭管心里怎么想，我面上没有泄露出分毫：“既如此说，这赈济，还是让本官带回去一些，才好交差啊。不然什么阿猫阿狗去今上面前说上一嘴，我怕陈大人有口也解释不清。”
这基本上是明着要求分赃了。
陈宜呵呵笑着点头：“这是自然。鹤大人一路奔波劳累远行至此，合该有些酬劳。”
我没有错过他眼底警惕中划过的那一丝轻蔑。
手中折扇敲在掌心，我在心里喟叹：这陈大人，怎么能天真如此？
这边和陈宜商议完毕，我又没了什么事情可做，索性再去谢府打搅谢知秋。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倾川先与他交好，到头来最不把他当外人的，反而是我。
我本来已经做好扑了个空，然后在谢府晃悠一下午的准备，没想到谢知秋居然在家，甚至没找什么歌妓舞女陪伴在身旁。
稀奇。
我打量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珍稀动物。
谢知秋冲我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公子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物？”
我啧啧赞叹：“没想到你谢知秋也有这么人模狗样的一面。今日吃错药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谢知秋冷笑，“在那杵着干什么？进屋同我喝酒。”
谢家有钱，喝的酒也是上好的佳酿，不喝白不喝。
我端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拽着洛倾川进了门。
进门后，谢知秋看着我瞬间沉静下来的面色，调侃：“我竟不知鹤大人何时如此精通变脸之术，比翻书也不遑多让了吧。”
“别废话，”我端起酒盏，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时高声道，“这么小的酒盏，你是怕我喝太多浪费你的钱？谢公子好生小气。”
“得了吧，有你一杯酒就不错了，还挑东挑西。”谢知秋脸上的表情倒是跟他的话很符合。
丢完这句，他才压低声音：“鹤大人脑子倒是灵光。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没办法啊，脑子不灵光的，活不到现在。”
我无奈地叹口气，再次抬高声音。
“谢公子，都这个年岁了，怎么还没个贴心人？再这样下去，以后我和倾川都不好到你面前了，怕你看着隔应。”
“本公子我走花街柳巷过都有满楼红袖招，贴心人多得是。”
谢知秋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塞我手里，咬牙切齿低声。
“不会说话你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好了不说了，喝酒！今儿我们不醉不归！”说着，我在倾川递到我嘴边的酒盏里抿了一口，得意挑眉。
谢知秋：“……”
谢知秋看起来快要被我们气死了。
戳人痛处这事儿，我最在行。
在谢府留了一下午，把谢知秋膈应了个透彻，我才和倾川一起，慢悠悠地转回了驿馆。
刚走到驿馆门前，洛倾川忽而在我的右手食指指节上不动声色地按了按。
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
有人埋伏。
我恍若未觉，扒拉着洛倾川走进门，往楼上走去。
驿馆里的人知道我俩的关系，对此一幕熟视无睹，明显是司空见惯了。
走到房门口，我推门进去，房间内静悄悄的，灯光昏暗，和我们出去时一模一样。
我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转身关上房门。
在我合上房门的一瞬间，有黑影从床幔后窜出，直直朝我扑来。
我神色未变，倾川骤然出手，一把攥住黑影的手腕，用力一拉一翻转，长腿抬起，把那黑影脸朝下踩在了地上。
“嗖”“嗖”“嗖”，又是三道黑影从房间角落窜出，齐齐围攻上来。
倾川拖住两个，剩下一个得了空，手掌朝我胸口袭来。我哼笑，同样伸出手，轻描淡写捏住他手腕。
谁说文官就一定武艺平平？
我武艺和倾川比起来差些，但制住两个杀手还是挺容易。
就在我二人快要将四个黑衣人打包制住时，异变陡生。
黑影从天而降，找准空隙，迅捷无比地刺过来。
他的武艺竟然比刚才的四个都要高出许多！
我和倾川被突然奋起的四个黑衣人拖住手脚，一时间动弹不得。黑影眨眼就到了面前。
“噗”，一声刀剑入肉的闷响，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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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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