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处窗外的法国梧桐筛落一地碎金,何好在顾明珮陪同下办理入学手续。
"插班生?"刘助理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看向何好,"预科班开学都三个多月了,你现在才来?"
"刘助理!"明珮突然拍案而起,当啷一声清响,"校长的朱批印章还冒着热气呢,你是要质疑校长的决定?"她两指夹起入学表抖了抖,洒金宣纸簌簌作响。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戏谑的口哨。
何好转头,看见个颀长身影斜倚在廊柱上。晨光为他镀了层金边,西装外套懒散搭在肩头,衬衫领口蹭着抹嫣红唇印。
"又来个走关系的?"少年懒洋洋地开口,嗓音里是浸着蜜糖般的恶意,尾音黏连得像化不开的枫糖浆。
明珮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陆世宁,你们家住海关衙门吗,管这么宽?"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被称作陆世宁的男生直起身,慢悠悠晃进教务处。何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香水与烟草的复杂气息,不由得后退半步。他却突然伸手抽走了她手中的入学表。
何好看见他目光扫过顾氏药行钢印和顾明璋的签名时,琥珀色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哟,原来是顾家养的金丝雀啊。"他舌尖卷着每个字眼细细品味,忽然俯身逼近,领带夹上的蓝宝石晃得何好眼前发晕,"让我猜猜,是顾明璋的姨太太,还是..."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暖床丫头?"
何好纤细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紧,她不知道他突如其来的恶意是为了什么。
"陆世宁!"明珮一把将何好拽到身后,杏眼圆睁,"你姐失心疯的毛病传染给你了?要不要让我哥开副黄连解毒汤给你治治病?"她指尖戳着少年胸口,"三钱砒霜配鹤顶红,以毒攻毒正合适!"
陆世宁脸色倏地阴沉,却见明珮已拽着何好走出老远。
"别理那条疯狗。"明珮向何好解释,"去年年初陆宜岚生辰宴,她爹当众说要结秦晋之好,想要给她和我哥做媒,我哥拒绝了。"她忽然压低声音,"陆宜岚暗恋我哥多年,被拒绝后当场哭晕过去,然后这梁子就结下了。"
"从此之后,陆世宁看到和顾家相关的人都要上来恶心一番,活脱脱一个疯狗。"
"他也在预科班,不过他这人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来上课的日子不多。"
"到了。"明珮停在教室门前,她低头在手袋里翻找,忽然掏出一枚鎏金珐琅怀表,表链在她指间垂落,划出一道细碎的金线
"送给你的入学礼物,快打开看看"她将怀表轻轻放在何好掌心。
"咔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顾明璋的照片静静嵌在表盖内侧,这应该是他学生时期的照片,身着中山装,面容清隽如画,整个人透着一种内敛的书卷气。
明珮忽然凑近,发间清甜的茉莉香气混着狡黠的笑意:"要是那个陆疯子再犯病..."她做了个掀盖的动作,"你就把我哥请出来镇场子。"
上课的钟声突然敲响,铜钟的余韵在长廊间层层荡开。明珮"哎呀"一声,她匆匆往后退了两步,"我得走了!"她急急地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话未说完,第二遍钟声又起。
明珮再顾不得多说,转身就跑。
怀表在何好掌心渐渐有了温度。她轻抚照片中那人如玉的面容,突然很好奇他的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的。
教室里二十余张红木课桌整齐排列,何好选了中间靠窗的空位。
第一节课是国文课,讲台上的老教授正在讲解《诗经》,花白的胡子随诵读声轻轻颤动:"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忽然教室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闷响。陆世宁站在门口,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头,领带松松垮垮地挂着。他漫不经心地扫视教室,目光在触及何好时停顿了片刻。
"陆同学又迟到了。"老教授头也不抬,似乎是习以为常,继续翻着书页。
"不好意思,教授。"他拖着长音道,慢悠悠地踱进教室。他经过第四排时,突然伸手敲了敲一个戴圆眼镜男生的桌面:"喂,你坐后面去。"
圆眼镜男生涨红了脸:"这、这是我的位子..."
"嗯?"陆世宁俯下身,"现在是我的了,你有意见吗?"
"没...没有"男生顿时面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收拾书本。
陆世宁满意地看着他仓皇逃到后排,然后大剌剌地在何好身后坐下。
何好挺直了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热呼吸。
"真巧啊,小金丝雀。"他压低声音,修长的食指轻轻叩击何好的椅背,节奏慵懒。
何好脊背一僵,不动声色地向前倾身,没有和他搭话,将腰背挺得更直。
老教授突然提高音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何解?"他环视教室,目光落在何好身上,"这位新同学,你来回答。"
何好站起身时,身后便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接着是一声刻意压低的轻笑。她深吸一口气:"这句讲的是君子修身,要像加工骨器般切磋,像打磨玉石般琢磨..."
"说得好。"老教授满意地点头,视线课本挪向何好。
"不过..."他突然眯起眼睛,"你椅背上怎么粘了张字条?"
何好回头,看见椅背上赫然贴着一张宣纸,上面用浓墨写着"顾家婢女"四个大字,墨迹未干,还往下淌着黑痕。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陆世宁靠在椅背上,笑得恣意。
何好对上他的目光开口,"《淇奥》出自《卫风》,全诗结尾'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比喻君子品德如金锡般精纯,想必——"她一把扯下字条,轻轻踩住"陆同学定是未曾细读。"
教室里一片哗然。陆世宁指节泛白,他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未曾料到这只看似温顺的"金丝雀",竟会反手啄人。
下课铃响,何好迅速收拾书本,却在走廊被陆世宁拦住。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纯金打火机,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
"装什么才女?"他"啪"地合上打火机盖,"信不信本少爷这就烧了你的破书。"
何好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觉得眼前这位锦衣玉食的少爷,比自己三岁表弟还要幼稚几分。"陆大少爷,"她轻叹,"你就这般看不惯顾明璋吗?你我素不相识,就因我是他举荐入学的,便要处处为难,争锋相对?"
廊下的风拂过,吹动她鬓边碎发。何好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究竟是在为你姐姐抱不平,还是..."她故意顿了顿,"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偷偷仰慕着顾明璋?"
"你!"陆世宁猛地直起身,打火机"当啷"一声落地。他快被何好这番话气炸了,像极了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才暗恋顾明璋!你全家都暗恋他!"
何好忍俊不禁,趁他气急败坏时侧身绕过:"好好好,既然陆少爷对他毫无想法,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等回答,她已翩然离去。身后传来陆世宁气急败坏的跺脚声,她脚步轻快早已消失在转角处。
陆世宁身后传来一个清隽如冷泉的声音:"世宁。"
只见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男子负手而立,廊柱斑驳的漆痕映着他清瘦的身影。此人正是读书会会长沈砚清,也是学校文学课助教。
陆世宁明显僵了一下,随即不情不愿地唤了声:"舅舅。"
沈砚清指尖轻抚过廊柱上斑驳的漆痕,"听说你在为难新同学?"
陆世宁撇撇嘴,小声嘟囔"顾明珮这个烦人精,天天就知道告我黑状。"
他抬手指向何好离去的方向:"舅舅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何好!上个月《津门日报》上,和顾明璋一起参加舞会的就是她!"他声音里带着不甘,"姐姐看到报纸后,可是难过了许久呢。顾明璋这些年何曾与女子同框过?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我总得替姐姐看看,她到底输给了谁。"
沈砚清轻叹一声,眸光微动:"且不论顾先生与何姑娘究竟是何关系,这都与你无关。"
他抬手按住外甥的肩膀,"宜岚与顾明璋之事,本就是陆家一厢情愿。顾明璋没有因为陆家的势力可以帮助顾家生意而妥协,反倒证明他的品性。强扭的瓜不甜,若强行结亲,反倒会成怨偶。"
几片花瓣随风飘落在沈砚清肩头,他轻轻拂去,继续道:"更何况,这一切与何姑娘有何干系?你因心中愤懑,便将不相干之人牵扯进来"他的声音忽然转沉,"这便是陆家的家教吗?"
陆世宁俊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闷声道:"我就是...就是替姐姐不值,也为他下了陆家面子而感到不平。"
"值与不值,都该由宜岚自己定夺。陆家的面子也不需要旁人给与。"沈砚清望向何好离去的方向,忽然话锋一转,"我瞧那姑娘倒是比你明事理多了。"他唇角微扬,"明珮还担心她会吃亏呢,显然她多虑了,这姑娘伶牙利嘴,机灵得很。"
"好了,我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他整了整袖口,转身离去。
陆世宁站在原地,朝着何好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接下来,陆世宁没再找何好麻烦。
初夏的雨来得猝不及防。下午最后一节课时,窗外已是一片迷蒙。待到放学时分,雨势愈发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路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何好站在教学楼门廊下,望着如注的雨帘发怔。
她的布鞋早已被檐角滴落的雨水浸透,深蓝色的校服裙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她想去找明珮,却发现自己连她在哪栋教学楼上课都不清楚。
"忘带伞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何好微微一颤。
转身只见陆世宁撑着一把鎏金边的黑伞站在那里,伞面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见何好不答,他略略将伞向前倾斜,自己小半个身子顿时暴露在雨中。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衬衫领口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不用了,谢谢"何好往后退了半步,退回檐下。
陆世宁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他本因舅舅那番话对她生出几分歉疚,向她示好,她还不知好歹,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他嗤笑一声,突然把伞扔在她脚边的水坑里:"赏你的。"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何好的袜沿。
何好没去捡,也没有看他。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冲进雨里,突然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窗半降,露出顾明璋轮廓分明的侧脸。
她顾不上理会陆世宁错愕的表情,拎起书包冲进雨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衣衫,却在拉开车门的刹那被扑面而来的暖意驱散。
"淋雨会感冒,快擦擦"顾明璋递来一条绒毯。
"你和顾明璋到底什么关系,你不会真的喜欢老男人这款吧!"陆世宁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顾明璋抬眼望去,目光如刀。
陆世宁下意识后退半步,却仍梗着脖子:"怎么我有说错吗?"
顾明璋缓缓升起车窗,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一切。
轿车启动时,何好从后窗看见陆世宁站在雨里,金边黑伞仍躺在水坑中。
深夜的顾公馆静得出奇,何好轻手轻脚地上楼,羊绒地毯吸去了足音。
行至二楼转角,她忽然顿住,书房的门缝下漏出一线暖黄的灯光,在深色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
她犹豫片刻,终是抬手轻叩。
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推开门时,顾明璋端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正是她今日的入学试卷。一盏绿釉台灯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修长的手指间握着支朱砂笔,正在她的答卷上留下娟秀的批注。
"在学校还习惯吗?"他未抬头,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声音沙沙作响。
"挺好的。"何好轻声应答,目光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陆家少爷为难你了?"朱砂笔突然在某个字上顿了顿,洇开一小片红晕。
何好抿了抿唇:"还好,都是小事情。后来他也没做什么了。"
顾明璋终于搁下笔,抬眼看她。灯光下他的眼眸如墨玉般温润,"陆世宁这人被宠坏了,他是陆家唯一的男丁,全家人都捧着他"他指尖轻叩桌面,"他为人做事比较冲动,我和他姐姐之前有点过节,他一直放不下。"
何好点点头:"我知道,明珮之前和我说了。"她攥紧了衣袖,像是鼓足了勇气,"所以...你为什么要拒绝陆家小姐?"
顾明璋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起身走到窗前,月光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因为我对她没有爱慕之情。"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是草率答应结亲,不仅是对我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她不负责任。"
何好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
"若是陆世宁真的处处为难你,"他忽然转身,"我可以为你换一个学校。"
"不用!"何好急忙摇头,她不想给顾明璋添麻烦,"我觉得学校很好,班级的老师同学也很好。"
顾明璋凝视她片刻,忽然走回书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匣。"这个给你。"他打开匣子,黑丝绒衬里上静静躺着一支乌木钢笔,笔帽上缠枝海棠的纹路精细如生。
何好接过钢笔,指尖触到笔杆上微凹的刻痕。就着灯光细看,才发现上面竟刻着她的名字。
"何好"二字笔力遒劲,却又带着几分难得的柔和。
"北洋文学院的传统,入学礼物。"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何好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案旁的废纸篓,发现里面堆着几截乌木短棍,每截上面都密密麻麻刻满了"何好"二字。有的工整清隽,有的略显生涩,最上面那截木棍上的刻痕还泛着新鲜的木色,显然是反复练习了多次才刻出最终满意的效果。
她握紧钢笔,笔杆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如同一道浅浅的银河,既将他们分隔,又将他们相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