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的那个晚上,那是苏生倒数第二次见到陈臣。实话说,她也不清楚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为什么会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凭空出现,不知道陈臣是哪里来的消息,更不知道第一个赶到的为什么会是他。当母亲一脸担忧,叫醒在走廊里已经哭累睡着的苏生的时候,她从那件男式大衣里伸出手来,才发现陈臣是已经走了。
凌晨一点的医院长廊里,只有一块碎掉的手表的声音。
直到第二天下午,李朝阳才因药效散去而转醒。苏生在病房里守了一天,已经趴在他床边睡了过去。尹素和端着削好的水果从隔间里走出来,看着醒来的儿子惊喜出声,李朝阳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手边的苏生,示意她脚步放轻。
未来的两天里,这个状态被一直维持了下去,然而父亲的出游计划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苏生带着歉意向李朝阳提起时,对方也只是表示安慰和谅解。他说苏生不过是被这场风波意外波及,整件事从头到尾没有一丁点是她的错。又不是她害他躺在这里,苏生却比任何人都要愧疚。
临走的时候,李朝阳说谢意已领,也不想再听到她的道歉了。
那天早晨,苏生从病房出来,迟疑半晌,还是上楼将那顶克莱因蓝色的帽子取下来扣在头上。陈臣在医院对面的那家咖啡厅里坐着等她,苏生拎着大衣推门进去,风铃的声音悦耳,她却一下子长成了欣赏不来的年纪。
苏生在他对面坐下,取下帽子,笑笑,将装着大衣的纸袋递过去。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不生疏也不亲近的感谢的话,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仅仅作为自己被苏生这样对待,而并非龚臣的弟弟。
陈臣很高兴。
他们相对坐了半个小时,但仅仅就只是聊天。苏生说她的伤好得多了,但并未注意到对方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李朝阳的事。手里的咖啡被喝得见底,他刚要抬手叫服务员,却被苏生制止了。女孩从帆布口袋里掏出一袋茶叶,说这是他们老家的特产。陈臣伸手接过,道了谢,一边低声嘟囔喝太多咖啡确实不好。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他发现自己找不出话来了。
陈臣知道她今天就要离开武汉,这一面,也大抵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他到现在,也才刚刚开始了解这个女孩而已,知道她不喜欢吃胡萝卜,知道苏生喜欢春天。
也许吧,也许,魏明禹是对的。他命里注定了不会有苏生这种女孩,他们也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陈臣心里知道他想说。
“苏生,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做我女朋友吧。”他的神情很平淡,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其实不瞒你说,那天在医院,我是从订婚宴上跑出来的。如果我现在还是继续单身,早晚逃不过被拿去当作联姻的筹码。苏生,就冲这个,你愿不愿意帮帮我?我确实是喜欢你,跟我在一起,不会让你受委屈……”
“……抱歉,”陈臣听见她的声音,但苏生没有抬起头来,“虽然我真的很同情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接受……”
“……”
“……陈臣,你多大了?”
“25,刚过。怎么?嫌我老啊?”他笑笑,一副轻松的样子,语气仍旧平常。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爸妈,26岁结的婚。我25岁的时候,可能还在学校里念书吧……”
“苏生,你要是现在不愿意,没关系的,我可以等……”
然而女孩摆了摆手,陈臣听见自己的声音随即卡在了喉咙里。苏生怀里抱着那顶鸭舌帽,眼底是他不敢确定的悲伤。
“这个……我男朋友送我的。还有……医院里所有的事,都谢谢你,陈臣。”她的嘴角上扬,但他看得出来那只是强颜欢笑。陈臣不好再去深究那顶帽子的来历,也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
“你……都知道了?”
“嗯。”
“别太放在心上,我只是对那种无理医闹的人看不惯罢了。市长……其实是我小叔,再者我根本不认识那群人……”
“嗯,你跟警局的那个哥哥关系很好吧,他告诉我了。”苏生的话刚一出口,就看见他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她不知道陈臣正暗地里蛐蛐自己的那个高中舍友,说他真是一丁点也靠不住。
“笔录还顺利吗?”陈臣咳嗽了两声,试图把话题往关于她的方向上拐。苏生点头,但只是提了几句,出口的随即又变成了一堆感谢的话。
而他呢,支支吾吾的。陈臣似乎不太擅长接住别人的道谢,大概是因为他自小就很少收到谢意,反而对夸赞更要得心应手些。
“时间应该快到了。”见陈臣不回话,她习惯性地翻开袖口,才突然回想起来那块碎掉的表已经被收起来了。苏生从帆布袋子里掏出电话手表,跟随着他走出门,身后的风铃又是一阵轻响。
“我的头发,不是染的。”两人站在路口等待红灯,她终于听见陈臣开口了,“这是遗传了我妈,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我爸离婚了。”
“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苏生的眼神有些躲闪,绿灯亮起,她和陈臣并肩向前走着。对方仍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潇洒的步子,却只让人觉得心疼。
“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以前你说你不喜欢我染的头发。”陈臣想拍拍她的肩膀,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又向后退了一步,“去吧,别让叔叔阿姨等急了。”
但苏生没有动弹,低着头站在原地。那一瞬间,她只觉得阳光太热,胸口是又闷又堵的。陈臣等着她说话,车钥匙在手里被无意识地把玩着。身旁街道人来人往,斑马线上的绿灯再一次亮了。
“对不起。”这是苏生的声音,语气有些凝重,反而害得陈臣有些不自在了。
“为什么突然道歉?”
“第一次见面的事,对不起,是我不好……”
“这才多大点事,也就是当时第一次挨打,有点不爽。我早都忘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他冲苏生挥了挥手,“快走吧。”陈臣笑着,却发现再见是头一次说不出口。
苏生的背影停了一下,又不知为什么突然转身跑了过来,抬起头和他说她喜欢橙色。陈臣愣住了,刚想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她却一转身在拐角处跑掉了。灰色的路面上车水马龙,红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但陈臣驻足半晌没能移步。鸣笛的声音刺耳喧嚣,街边少有斑驳的云,也缺了晚照的灯。
那一天里,苏生再没有笑容。
车窗外的田野一晃而过,她呆呆靠在椅背上,耳机里的歌换了一首又一首。到站前的十五分钟,苏生才察觉到身边窸窣的响动。她把已经垂得酸疼的脖子抬起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是睡着了。
哈尔滨……这里,就是吗?
苏生伸手接过哥哥递来的外套,揉了揉暂时还模糊着的眼睛。
印象里,她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苏生从没来过东北,还以为这里的夏天会飘着雪,直到下了高铁,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常识是有多缺乏。趁她出神不备,苏启悄悄还绕到背后,在发尾给她别上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夹子。
那个独具东北特色的发卡,她一直很好地保存着。
后来的几周里,他们顺着沿海城市一路南下,原本没见过大海的苏生几乎要习惯了每天去岸边拾贝壳的日子。她喜欢赶海,以前抱着视频都能一直看上很久。虽然景区周遭游客太多,捡不到太多新奇的玩意,苏生还是努力触摸着夜间的潮汐,拾了几只蜗居在螺壳里的小螃蟹回来。苏启很少下水,但也总留在岸边陪她。母亲态度相对积极,父亲反而时常在这段时间里缺席。他从不提起,也总是敷衍苏生的提问,直到有一次晚上她留在楼下等他,才从父亲身上闻到了,她从未料到过的,寺院里烟香的味道。
记忆里,苏聿平先生,一个那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旅途的最后停在北海,他们落脚在沈枫生远房亲戚家开的旅店里。日常只是苏生早晨去赶海,偶尔还能看见远处腾跃出海面的鲸。苏启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变成只能靠着轮椅行动。她目睹这一切,母亲也同样看在眼里,父亲仍旧早出晚归,然而悲观的似乎只剩下了苏生一个。她开始不想见到哥哥,整日独自一人坐在一处偏僻的沙滩上。苏启的名字被她写了无数遍又被海浪冲垮,细沙揉碎,连一点影子都不曾留下。
然而他呢,还是抱着那个红色的本子,一如既往。苏启会把轮椅摇到一个能看得见她的地方,要是她躲开,他就待在一个能望见海浪的窗口旁。苏启的笔尖从未停下,他总是抬头,看着远方,过一会,又低头记下点什么。平静而又和煦,可苏生不想看到,于是她逃了。
那天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走了很远的路,逃离她喜欢的海岸,想去一个有树的地方。苏生在那个闷热的公园里待了一个下午,只知道周身是润目的绿色。回来时短袖湿透了,苏启笑着在门前等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了一句,问苏生感觉累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过了一会,才欲言又止地想要开口。
苏启问,想家了?
她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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