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安生前谨小慎微,规行矩步,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先保研后考编,步步都是力求稳定、绝不出头。可是在死后,她那谨小慎微的生活戒律一破再破,终于在今天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手里攥着证明,跟在张松鹤的身后穿过大厅,还是恍恍惚惚,不敢相信今晚自己先是带头引发了大骚乱,然后又指着地府官员的鼻子咆哮一顿,最后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就这么放出来了?
就这么恍惚着走出了门,一抬头发现,张松鹤带着她来到后院,那里有一排雨棚,并一颗巨大的槐树,树干遮云蔽日,浓密的枝叶简直像是一重绿云。
绿云间栖息着无数金黄羽毛的鸟儿,那鸟儿双翼展开足有两米,身形如鹤,朱顶蓝喙,两道长长的雪白眉毛几可垂地,是人间见不到的奇妙生物。
“这就是送魂鸟,很漂亮吧?这是完全节能低碳的交通工具,一只鸟最多能承载十个游魂,百公里只消耗一碗练实,以后你也会经常接触。”
张松鹤轻轻吹了个口哨,一只尾巴较短的鸟儿便飞下来,在他身边挨挨蹭蹭。
张松鹤摸摸它的头,从树下棚子里掏出来一套鞍具披挂在鸟儿身上,那鞍具后面,居然有一个大大的笼子,祝平安看着这个笼子,囧囧地发现,这玩意儿似乎更加符合“囚车”这个概念。
张松鹤似乎丝毫不觉有问题,利落地一个翻身,便骑上鸟背,扯过那两道鸟儿的长眉毛当做缰绳挽在手里,轻轻一捏。
鸟儿得到信号,欢叫一声,展翅而飞,笼子从它尾巴垂下来,笼门打开,悬停在祝平安面前。
“上来吧,还愣着干嘛?”
“张部长,我非得坐着这个招摇过市吗?”祝平安弱弱地请求,“我是说,就没有一些稍微不那么显眼的交通工具吗?”
“有啊,你自己走着去。”头顶传来张松鹤的声音:“现在地府的财政是很紧张的,汽车什么的又耗费油气资源,又容易堵在路上,公共安全部只有这种笼车,要是真的不想坐,也随便你啦。”
自己走着去吗……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祝平安立刻就屈服了。她硬着头皮上了车,还自动自觉地把笼门给锁上,把自投罗网表现得淋漓尽致。
“坐好了吗?我要出发了!”
祝平安应了一声,赶紧把头埋在膝盖里,祈祷没人能看清她的脸,然而下一秒,随着送魂鸟振翅起飞,她就嗷地一声,在笼子里翻了个跟头,接着是又一个跟头,再一个跟头。
这什么交通工具,怎么没有安!全!带!
祝平安就好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旋转、旋转、再旋转。还好祝平安眼疾手快,在短暂滞空时抓住了笼子的格栅,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祝平安这会儿也顾不上挡着脸了,拼命把脑袋伸出笼子,顶着狂风大吼:“不要这样危险驾驶啊!”
“抱歉,路况问题,先忍一下吧!”
头顶传来那可恶的驾驶员的回应,接着又是一个360度的大回旋,祝平安嗯的一声,差点被甩背过气去,满心只剩下一个拉紧笼子的念头,她没心思也看不清,她到底飞翔在一个什么样的城市里——
多么瑰丽的景色啊,看了多少遍也还是那么美。张松鹤心里暗暗的赞叹,同时一拉送魂鸟的眉毛,闪过前方高大的树人枝丫,向上空飞去。
头顶是一片深蓝的海洋,海洋之上反射着灯火通明的光,那是祝平安熟悉的人间世界的倒影,九道流瀑自那深蓝的海洋流淌而下,注入阴间。流瀑上,无数光点一样的游魂乘坐着各式各样的小纸船,沿着瀑布自阳间倾泄而下,不时有大鱼破水而出,掀起的浪花几乎弄翻纸船。
小船沿着九泉落下,最终停泊在熙熙攘攘的码头处,游魂们上了岸,在差役的管理下进行鬼民登记,随后拿着自己的鬼民证走出码头,或跟早就等在这里的家人拥抱在一起,或是混入街上的人流,半是惊奇半是畏惧地打量着那些羽扇纶巾的儒生、长袍马褂的旗人、学生头中山装的进步青年……
暖黄的灯光多如周天星斗,一盏接一盏照亮了整个街道。街上人声鼎沸,戴着项圈的猫咪夹声献媚,诱惑路人换取食物;乱窜乱蹦的鸡鸭鹅与一个卷发洋人撞个满怀;拖着大尾巴的蛇妖美人支着一个豆腐脑摊子,正热情地挥着花手绢招徕客人……
道路中央,没有多少汽车,更多的是平板车,满载着新鲜的瓜果蔬菜,在街道上依次渐行,时而有些猴子灵活地翻上车子,风一般抢去几个水果,又逃入街边民居不见踪影,旁边警戒的狗立刻狂吠着追了上去,惹的车队一阵骚乱。
街道两旁的建筑,更是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更神奇的是房子都如叠罗汉般叠在一起,活像一摞摞堆的高高的碗。明朝的土楼围屋上压着一栋三十层的玻璃大厦,清代的四合院顶上是一溜别墅洋楼,不少地皮上竟一口气叠了十来栋形状迥异的房子,导致越往上越是东倒西歪,只好和邻居互相依靠着,形成一个个拱形的空间。
哗啦一声,大厦里有人打开窗户,向着天空招手,一个身上绑着“出租”绶带的游魂驾驭着送魂鸟急速飞来,载了客人凌风而去,扎入前方鸟群形成的大潮,并不时翻转、急停、旱地拔葱、猛虎落地,施展着种种高难度花式动作,方能够在这鸟来鸟往的拥堵中见缝插针,前往目的地。
张松鹤也是这鸟群中的一员,他娴熟地操纵着鸟儿,以一种不顾祝平安死活的速度,在楼宇缝隙里一路抄近道,七八分钟后,便在一栋洋派建筑门前停下。
“到地方了,准备下车吧!”张松鹤一偏腿,利落地从鸟背上翻下来,拉开了笼门,笼子里,祝平安已经七荤八素地倒在笼车里,两眼都是蚊香圈,只是手还死死拉着栅栏。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张嘴就是一阵干呕。
“晕车了是吧,以后就会慢慢习惯了。”张松鹤非常贴心地把祝平安从笼子里扶下来,安慰道:“以后你们也可以学着怎么驾送魂鸟,会驾车就不晕车了。”
祝平安心说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下次就是放狗咬她都绝不会坐这种鸟了,她扶着张松鹤的手颤巍巍地站直,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亲缘证明还在不在,她还真怕刚刚在车上甩丢了。
张松鹤看她已经定了神,便引着她向建筑里走去。这是一栋非常美丽的西洋风格建筑,红色砖墙,黑色雕花铁艺大门,树影婀娜,环绕着一栋庄严的大宅,绿茵茵的草坪上散落着白色圆桌,花园里绽放着红玫瑰与白蔷薇,大理石喷泉汩汩喷涌,整栋房子就像一段优雅地旧时光。
张松鹤摁了摁老式的电铃,却无人应门,张松鹤坚持不懈地按,许久之后,终于有人不耐烦的回应了:
“走开,我家什么都不需要!”
看来曾外太婆脾气不太好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接纳我……祝平安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一个严苛的老妇人形象,不禁有点局促。张松鹤笑容不变:“女士,您误会了,我不是推销员!曾外孙您要不要?”
“曾外孙?”
哗啦一声,门终于被拉开了。祝平安只觉得眼前一亮,开门的居然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子。
她剑眉昂扬,满脸英气,瞧着也就二十几岁,清爽的短发,礼服背心、紧身西裤、手指间夹着细烟卷。她夹着烟疑惑地打量着门前的张松鹤:“你是我曾外孙?”
“不不不,我不是,这才是您曾外孙女。”张松鹤把祝平安拉过来,“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传说中的曾外太婆看着这从天上掉下来的曾外孙女,沉默了。
祝平安看看曾外太婆陆婉珍那青春挺拔的身姿,一句曾外太婆愣是叫不出口,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尴尬在那里。最终,祝平安只是掏出亲缘关系证明递上去,证明自己曾曾外孙的身份。
其实她不拿证明也没问题,两人从身高身形、到五官轮廓、再到发型气质,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是祝平安洗干净脸再吃胖些,站在一起就像是亲姐妹一样,任谁都不能否认两人的血缘关系。
陆婉珍接过来,看都没看就又塞回去:“我一个人挺好的,不需要什么曾外孙女,你们请回吧。”说着,居然就要关门送客。
关键时刻,张松鹤一把顶住大门:“陆婉珍女士,我是羊城片区公共安全部的,您的曾外孙女不幸客死异乡,现在无家可归,您是她在羊城唯一的直系亲属,不管怎么说,您有义务对她进行扶助。”
“她连张纸钱都没给我烧过,我对她有什么义务?”
“您不能这么说,她没烧过,可是她的姥姥烧过呀,算来算去都是一家人,不看外孙面也要看姥姥面!”
“那就让她的姥姥自己过来跟我说!”
“我们要是能找到她的姥姥,也不来麻烦您啦。”
“那我管不着,反正休想把这义务栽在我头上,我潇洒自在了一辈子,可不想养小孩!”
“没让您养小孩,就是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顶多算是养宠物!”
双方一个气势如虹,一个巧舌如簧,针对陆婉珍到底对曾外孙女到底是否负有扶助义务展开了激烈的探讨,最终,还是张松鹤使出绝杀:
“这样吧,双方各退一步,您可以不给饭吃,但是住处总是要提供的!您这房子,是不是她的曾曾外太公,也就是您的爸爸烧给您的?您是您爸爸的后代,她也是您爸爸的后代,按照遗产继承来说,他们也应该对房子有份额对吧?”
陆婉珍有点被绕晕了,勉强道:“房契上可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因为写房契那会儿她还没生出来呢,再说了,现在她也不要求房屋产权,只是想要暂时借住,对不对呀?”
祝平安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一定不给您添麻烦,只要我有钱了马上就搬走!”
张松鹤眼睛一眯:“要是您真的不管,她活不下去,说不得就真想争取一下房屋权益了……您想想,是打官司麻烦,还是让她住进来麻烦呢?”
“麻烦”这两个字,算是拿住了陆婉珍的死穴,张松鹤趁热打铁,又经过一番扯皮之后,陆婉珍勉强同意收留祝平安,并把大宅最边缘的一间佣人房给祝平安使用,但是三个月内祝平安必须搬走。
既已说定,陆婉珍也算是干脆利落,这就要送客,她好带祝平安去看房子。祝平安送张松鹤出门,诚心诚意地鞠了个躬:“谢谢张部长,今天要不是您,我肯定还在四处流浪,您的恩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张松鹤翻身上了鸟背,含笑低头看下来,这个女子的脊背跟她的曾外太婆倒是一脉相承,都是那么挺拔坚韧,不肯轻易弯一弯。
“客气的话就别说了,倒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说句实在话,羊城这里房租不便宜,三个月搬出去,还是有些难度。”
这件事祝平安还来不及想呢,便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人,啊不,死人总不能又死一次,现在鬼民证也有了,我只管努力做去,总能有点成绩吧。”
张松鹤看着祝平安,见她目光炯炯,即使经历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一夜,眼中也没有一丝忐忑,反而充满对未来的信心,不由得心下暗叹,果然是个好苗子。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迟疑,开口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工作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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