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钟声敲响前,陆清辞终于勉强完成了乙字库房的擦洗。
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了出去,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虚弱的冷汗,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当她将清洗工具交还时,王嬷嬷盯着她,三角眼里满是审视与不快。她显然没料到这丫头居然真能撑下来。
“哼,算你还有点用。”王嬷嬷挑剔地扫了一眼陆清辞上交的有些脏污的抹布,没好气地挥手,“滚去吃饭,下午把西边那片回廊擦了!”
又是最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陆清辞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唯唯诺诺地应了,低着头走向宫女用餐的简陋膳堂。
午饭是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和一个干硬的杂粮馍。
陆清辞小口喝着粥,胃里因为之前的体力消耗隐隐作痛。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几个平日里围着王嬷嬷转的宫女正聚在一起,对着她这边指指点点,低声嗤笑。
“瞧她那晦气样,撞了柱也没撞明白……”
“王嬷嬷分明是要搓磨死她,她还傻乎乎地干活……”
“听说沈大人上午去乙字库房了?没直接把她扔出去算她走运……”
陆清辞只当没听见,专注地啃着手里能当砖头用的饼子。
可她心里却在快速复盘上午与沈墨那短暂的接触。他看到了吗?那短暂的目光停留是意外,还是……?
下午,西回廊。
烈日当空,青石板被晒得滚烫。
陆清辞拿着几乎跟她一样高的扫帚和拖布,慢吞吞地清理着积年的污渍。
她刻意控制着节奏,让自己看起来疲惫不堪,动作迟缓,但每一次挥动扫帚都落在最关键的位置,避免做了无用功。
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额角的伤疤在烈日下隐隐作痛。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却偶尔会飘向承署司承司长院落的方向。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议论声从主事院落那边传来。
“……完了完了!这可怎么是好!”
“太后寿辰献礼的通草花头面,江南织造刚送来的,打开一看,最核心的那朵牡丹竟然受潮蔫败了!”
“司正大人震怒!说是找不出解决办法,咱们承署司上下都要吃挂落!”
通草花?陆清辞握着扫帚的手微微一顿。
那是用通脱木茎髓制成的假花,工艺繁复,以轻薄逼真著称,但极易受潮损坏。看来是保管环节出了纰漏。
她垂下眼,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飘过来的字眼。
“时间紧迫,重新制作根本来不及!”
“京城里的工匠,谁能在这个时辰赶制出媲美江南贡品的通草牡丹?”
“听说沈大人已经下令,全司寻找擅手工、能修复或替代此物的人……”
这就是机会!
陆清辞心中一惊,但她迅速压下了这股冲动。
不能主动,绝对不能主动凑上去。
枪打出头鸟,尤其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必须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有人“想起”她。
她依旧扮演着那个与世无争的扫地宫女,仿佛周遭的慌乱与她毫无关系。
然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库房管事张诚此刻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是经手验收那批通草花的人之一,若真追究起来,他难辞其咎。沈墨大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让他腿肚子转筋。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滤着司里可能有点手艺的人,绣娘?工匠?一个个名字闪过,又一个个被否定。要么手艺不够,要么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莫名闪过上午在乙字库房见到的那一幕——那个叫陆清辞的小宫女,衣襟内侧,似乎别着一朵……丝线做的,歪歪扭扭的花?
当时只觉得粗糙可笑,此刻在绝境中回想起来,却仿佛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虽然丑,但确是手工做的花!而且,是在那种环境下,用废弃材料做出来的!
“死马当活马医了!”张诚一跺脚,也顾不上什么体统,提着官袍下摆就朝着西回廊狂奔而去。
“陆清辞!陆清辞呢?!”他气喘吁吁地冲到回廊,目光四处搜寻。
陆清辞正吃力地提着水桶,闻声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畏惧:“张……张管事?”
张诚冲到近前,也顾不上她满身汗渍,急切地问道:“你!你上午别在衣服上那朵花呢?拿出来我看看!”
陆清辞心中了然,面上却显得更加慌乱,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衣襟。
“那、那是奴婢胡乱做着玩的,丑得很,入不得管事的眼……”
“少废话!快拿来!”张诚不耐烦地催促。
陆清辞这才不情不愿的从衣襟内侧,取出了那朵枯黄色、形态歪斜的丑绒花。
张诚一把夺过,捏在手里仔细一看,眉头紧紧皱起。
这玩意儿……也太丑了。
丝线粗糙,颜色暗淡,形态更是毫无美感可言。能行吗?
可眼下,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死死攥着那朵丑绒花,对陆清辞道:“你,跟我来!快!”
陆清辞脸上适当地露出惊慌和无措:“去、去哪?张管事,回廊我还没扫完……”
“扫什么扫!跟上!”张诚几乎是用吼的,转身就走。
陆清辞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迈着踉跄的步伐,跟在了张诚身后。
周围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宫女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扫地的废物怎么就被张管事火急火燎地带走了。
陆清辞被张诚一路带着,穿过一道道回廊,径直来到了承署司的正厅之外。还未进门,就能感受到里面凝重的低气压。
厅内,司正赵大人面色铁青地坐在上首。沈墨坐在下首第一位,依旧是那副冰山脸,看不出情绪。几位管事和资深工匠垂手立在下面,噤若寒蝉。
桌上铺着软绸,上面正是那套精美绝伦却因核心牡丹蔫败而黯然失色的通草花头面。
张诚在门口稳了稳呼吸,这才躬身进去,声音带着颤:“禀、禀司正大人,沈大人,属下……属下或许找到一人,可、可勉力一试……”
“哦?何人?快传!”赵司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诚连忙侧身,将跟在身后、低眉顺眼的陆清辞让了出来。
当厅内众人看清进来的是个额头带伤、穿着最低等宫女服饰、瘦弱不堪的小丫头时,顿时一片哗然。
“张诚!你糊涂了!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儿戏!”赵司正一看,火冒三丈。
几位工匠也露出不屑和讥讽的神情。
陆清辞适时地表现出极大的恐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微微发抖,头埋得极低。
就在这一片质疑与斥责声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你衣襟上那朵花,”沈墨的目光落在陆清辞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是你自己做的?”
他终于,主动问起了。
陆清辞心中一定,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份怯懦,但回答却清晰了几分:“回、回大人,是奴婢……胡乱做的。”
沈墨的视线转向张诚。张诚一个激灵,连忙将手里那朵丑绒花呈上。
沈墨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朵丑得别致的绒花,在指尖转了转,清冷的目光审视着那粗糙的工艺。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朵花和沈墨的脸上,屏息凝神。
赵司正忍不住道:“沈大人,这……这粗糙之物,岂能作为太后寿礼?简直是笑话!”
沈墨没有理会赵司正,他的目光从绒花移到跪在地上,看似惶恐,背脊却挺得笔直的陆清辞身上。
“材料从何而来?”
“回大人,是……是从库房废料堆里捡的。”
“跟谁学的?”
“奴婢……自己胡乱琢磨的。”
“可知通草花工艺?”
“奴婢……不知。”陆清辞答得小心翼翼,句句实话,却句句留有余地。
沈墨沉默了片刻,将那朵丑绒花放回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抬眼,看向赵司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司正,江南贡品损毁,我承署司皆有失察之责。如今工期紧迫,遍寻京匠亦难解燃眉。”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陆清辞。
“此人,或可一用。”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正厅炸响。
赵司正目瞪口呆。几位管事和工匠更是难以置信。
陆清辞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惶恐,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重任砸懵了。
沈墨看着她,眼神深邃冰冷,下达了最终指令,也堵死了她所有退路:
“给你三日。要人要物,承署司尽力配合。”
“若成,许你入匠籍,领赏。”
“若败,”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刺骨的寒意,“尔与张诚,皆以渎职论处,逐出宫廷!”
张诚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陆清辞跪在堂下,承受着所有或怀疑、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看着桌上那蔫败的通草牡丹,又看向主位上那个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男人。
三日,再造一朵堪比贡品的花。
她深吸一口气,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缓伏下身,额头碰到冰凉的地面,声音颤抖着,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奴婢……领命。”
无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簇名为野心与求生欲的火苗正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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