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斜的椅子被撞了一下，又立刻被轻轻扶正。
寒气慢慢消散，围在身旁的四只鬼似乎离开了。
时潇却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表面上达成了暂时的妥协，但是敌在暗我在明，时潇看不到鬼的去向，不确定他们是乖乖回了员工宿舍，还是正趴在某个光线照不到的角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心中的疑惑更盛，她现在对钥匙、工作仪乃至整个异端清理局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先是聘请北斗联盟的人，又将明令禁止的时空穿梭技术植入到钥匙里，甚至把整个污染区挪到3000年前的时空。
虽然违规的事以前也没少做，但至少会有世贸商团特批的“允许违规决议案”，可今天的事显然已经不能用一个简单的决议案解决了。
异端清理局到底想干什么？
二代系统真的只是温馨疗愈那么简单吗？
种种疑团在心里缠成乱麻，时潇现在迫切想把工作仪和兑换到的实体奖励全部掏出来，重新研读一遍所有新增功能和物品说明。
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才被安抚好的四只鬼可能正在暗处观察着自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人设不能这么快崩掉，她现在最好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要做，一切等到凌晨12点，鬼怪现形以后再说。
丰富的工作经验练就了极高的自控力，时潇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外飞走又飞回的灰鸟。
一只、两只、三只……
…………
“只听那老道人‘嚯呀’一声，半道黄符一挑，引着天雷直指厉鬼眉心。未待那红衣青面鬼反应，已将烧焦的鬼皮一刀剥了下来……”
中年男人的说书声由远而近，从梦外幽幽传进梦里。
时潇呼吸乱了一拍，头一点，顿时从瞌睡中醒过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
灯光代替阳光落在身上，在地上照出几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一团是自己的，另外几团……
倦意朦胧的大脑瞬间清醒，时潇猛地抬起头。
餐桌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把椅子，厨师、外卖员、服务生和小宣并排坐在椅子上，眼睛或睁或闭，如同四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动不动地面朝瓷白色的桌面。
在桌子正中间，正竖着一个古旧收音机，说书人沧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帷帽一摘，竟是个四眼义体怪人！那鬼吓了个趔趄，惊叫着朝地上一趴，登时就要往排水管道里钻……”
体型肥硕的厨师听得入迷，僵硬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咯咯”声。
外卖员因为这声笑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厨师，先对上了时潇的眼睛。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他顿时愣在原地。
如同听鬼故事时撞到了真鬼，外卖员的瞳孔瞬间放大，清瘦的脸上满是惊恐，本来就惨白的皮肤仿佛更加苍白了。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将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握成拳头，朝厨师狠狠一杵。
厨师的笑声戛然而止。
胳膊上的肥肉颤了颤，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往时潇的位置瞥，看到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后，全身的肥肉又颤了三颤。
艰难地坐直身体，他手忙脚乱捞起收音机，手指哆哆嗦嗦地按下关机键。
四周顿时安静了，餐厅里回荡着说书人的最后半句回音。
“…呔！好你个害人不浅的畜生！”
只有闭目养神的小宣还处在状况之外，听到这句台词后忍不住皱紧眉头，“喊谁畜生呢！这本书的作者谁啊？！等哪天有空我非得去他家拜访……”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服务生狠狠捏住胳膊，这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子硬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安静，12点了。”
“……”
嘴巴瞬间抿成一条直线，小宣最后一个看向时潇。
听书听得太入迷，她现在才发现时潇已经醒了。
稍微受到了一点惊吓，但不多，小宣甚至想道个晚安，但是碍于沉重压抑的气氛，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像做错了事等待批评的学生，安安静静地低下头。
时潇也因为服务生的提醒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时间。
凌晨12点13分。
什么？
凌晨12点13分！
她居然一觉睡到了鬼现形的时间！！
表情依旧冷漠淡定，时潇的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脆弱的精神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
她什么时候睡眠质量这么好了？居然靠在椅子上也能睡足12个小时！？
四只鬼已经按时到场，按计划应该开会了，可她偏偏一分钟前才睡醒，连腹稿都来不及打！
睡过头真是世界上最高效便捷的时光穿梭机！
见她迟迟不说话，四只鬼更加不敢出声，气氛变得愈发压抑。
一人四鬼耷拉着五张脸，忧虑着各自的忧虑，紧张着各自的紧张。
其实工作例会也不是没开过，金局的例会开场白加起来能撰一本500页的鸡汤锦集，她依葫芦画瓢学几句就行了。
时潇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努力回忆着往日的开会经历。
很不幸，一周七天的早例会，她想破了脑袋，硬是只能想起六天半摸鱼走神的时光，剩下半天在打瞌睡。
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时潇决定把这些不必要的流程统统省掉，直接开门见山。
既然由她重新选址建店，理论上她就是这家餐厅的现任店长了，在开会这种小事上还是能自由发挥的。
“既然大家都是鬼，没必要藏着掖着，先来说说各自的遗愿吧。你们谁先来？”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问题抛出去，时潇决定将展示机会留给别人，给自己空出一点缓冲时间。
继续沉默，没有一个人给出回应。
半分钟后，小宣犹犹豫豫的举起手，“那……那我先说？”
时潇点头默许，熟练地打开手机备忘录里的遗愿清单。
“我这人不爱凑热闹，以前只在网上看过特派员处理污染区的视频片段，没了解过完整的流程。”小宣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已经被处理完了？”
她将手指展平，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不需要物理超度吗？”
“以前需要，现在不知道。”时潇如实回答。
不知道就是暂时不需要。
“那就好！”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乐天派性格让小宣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连门外的猫头鹰啼鸣都觉得悦耳又好听起来。
“白天的时候我偷跑出去逛过几圈，发现这地方和以前的世界不太一样，不知道算是全息监狱还是别的什么。当然！这可能属于机密，我绝对没有要打听的意思！就是、就是……”
她吞吐了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别的遗愿，就是想说，如果你们打算继续保留这家餐厅，能不能让我也继续留在这里……打工，看店，我什么都能做！”
记录的动作停住，时潇抬头看着小宣。
“好像很少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她没有明确回答小宣的问题。
“是这样的，毕竟在多数人眼里，工作只是生存，工作以外才是生活。”小宣笑了笑，“但我这人平庸又普通，没有很伟大的人生目标，也没有特别执着热爱的事情，从小就习惯随波逐流，学生时代一门心思学习，长大了又一门心思工作，每天忙忙碌碌的，感觉这才像生活。”
“我还是更喜欢休假。”时潇不敢苟同，尽管特派员的作息表上全年无休。
她认真思考着小宣的请求。
二代系统将功能板块直白的命名为“小城经营”，那应该是模拟经营类没错，既然她有权选址和经营店铺，理所应当也该有雇佣员工的权利。
话又说回来，这些跟随污染区传送来的鬼怪，除了让她们继续待在原本的污染区外，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处置。
乐观开朗、积极活泼、热爱生活，外加一点可爱，小宣很符合E8型性格，是清理局会喜欢的员工类型。
可惜了，卡在物种上。
“根据现行的自然资源归属权协议，污染区属于无主物，现在这里被我盘下来了。”时潇不紧不慢地说，“缺个副店长，感兴趣么？”
小宣眼前一亮，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能胜任么？”时潇怀疑的问。
“一万个保证！”
“呃……”见小宣发言完毕，厨师抢着举起手，“我、我……”
太久没有和人沟通，他说话有些不利索，时潇没有催促。
“我也想留，”厨师半说半比划，焦急地指着小宣，表示自己和她的想法一样。
“也想留下来继续干？”时潇帮他把话补充完整，很爽快的答应，又看向外卖员，“你也一样？”
三人就是人从众，外卖员立刻点头。
时潇最后看向服务生，“你呢？”
出乎意料的是，服务生没有提出同样的请求。
“我看过相关科普，以前对待异种没这么仁慈。你们有应对异种的特质武器，击杀它们像杀人那么简单。”她说话没有小宣那么流畅，但是有意控制着语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连贯自然。
时潇没有否认，“污染就像传染病毒，在没有研制出特效药之前，总要优先保证健康人的安全。”
“这么做没有错，那么现在呢？”服务生问，“放弃简单高效的清理方法，是特效药有进展了吗？”
这个问题时潇没办法回答，连她自己都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你也不知道。”服务生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说明这个方案施行了没多久，或许我们就是第一批实验对象。”
她对时潇轻轻摇头，“如果真是这样，很抱歉，我不接受。”
“什么意思？”小宣迟钝的眨了眨眼，“你不想留下来吗？”
“比起实验品，我更喜欢做自己。”服务生看着时潇的眼睛，“还是用最普通的方式处理我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想死？”小宣说话很直白，尽管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能听出迫切与焦急，“当实验品怎么看也比被打死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只要活着就还有无限可能，打起精神呀！”
“我们还算活着吗？”服务生苦笑着问小宣。
“怎么不算！谁说有心跳呼吸才算活？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挺好的！”
服务生依旧只是摇头。
小宣还想劝，却被时潇打住了。
“是不是该吃饭了？”她目光轻轻扫过一众鬼，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凌晨12点半，新上任的店老板说该吃饭了。职业习惯让厨师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没有半句质疑，径直奔去后厨，“我去做饭。”
外卖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指了指厨师的背影，得到时潇的允许后，迅速跟了过去。
“你也去。”时潇对小宣说。
尽管不情愿，小宣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走之前不放心地拍了拍服务生的肩膀，“那行，你和老板好好谈谈。吃完饭再商量也迟，这么大的事不着急做决定的，再好好考虑两天啦！”
空荡的餐厅里只剩了两个人，服务员静静地看着时潇，听到厨房门关上后，才轻声道，“谢谢你。”
时潇点头承谢，“人在最后时刻不需要太多人送行。”
况且她这么做还有另一层面的担忧——另外三只鬼目前状态良好，万一在目睹暴力手段后被吓应激了，不太好办。
“考虑好了么？有些事一旦决定就没有后悔药。”她最后一遍问服务生。
服务生点头很干脆。
“还有别的遗愿么？”
“没有。”服务生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衣袖往上扯了扯，露出瘦弱苍白的手腕。
那里有个醒目的深红色烙印，孤零零刻着一个“五”字。
“我是最后一批计划销毁的人造人，没有亲人，朋友也已经死去很久了。有些人追求二次生命，但有些人的二次生命毫无意义，能无声无息的真正死去，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事了。”
时潇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再说。
人造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旧名词了。
百年前的科技危机引发了科技惊恐，大批电子与生物科技产品被列入销毁清单，人造人就是其中之一。
与仿生人和机械人不同，人造人没有经过任何机械改造，他们与自然人的唯一区别，就是出生于生物科技工厂的培养舱，而不是人类的子宫。
但这种从降生就携带的标签最为致命，不管怎么努力，一辈子都摘不下来。
销毁清单一出，他们就和仿生人一样，由“人”变成了“类人产品”。
当年的世贸商团犹如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他们将各个年龄段的所有“产品”紧急召回，无差别囚禁，最后统一扔进大型冷冻舱。
为了避免大规模屠杀引起民众反抗，他们又把这些产品随机分成了五个批次，并承诺每50年销毁一批。
可惜百年前的决策者控制不了百年后的人怎么做。
时潇曾经听到过一些小道消息：人体冷冻舱是一项入不敷出的亏本买卖，大量能源被消耗在已经判下死刑的人身上，这不符合节能理念，是对资源的浪费与侮辱。
所以两年前，世贸商团在销毁第三批次冷冻人以后，并没有启动对剩余批次的冷冻供能。
人体冷冻舱被放弃了。
过失也好，故意也罢，没人会对这件事负责。在人人自危的混乱时期，每个人都可以是无辜的，每个意外都可以推到异种头上。
99%的冷冻人会因此死去，也许有一少部分会活下来，逃离冷冻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都清楚，人造人和自然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对社会的危害，甚至比不上那些死去后腐烂的尸体。
后果可以忽略不计，损失倒是及时止住了。
可对于那些人造人来说呢？
生命从液体罐头里开始，从受精卵到胚胎，慢慢地，她有了朋友，有了独一无二的人生轨迹，有了自己的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张薄薄的销毁清单，一批人用“人造人”的称呼喊她，诅咒怒骂着，将她强硬地拖回液体罐头里。
她什么都没做，却似乎成了人类的公敌，变成了最可恨的恶人。
他们将她恶狠狠地扔到角落里，一扔就是一百年。
她是幸运的，一百年后冷冻舱被遗弃，她又挣扎着活了回来。
可是生活没有了，朋友变成了老去的墓碑，一栋栋陌生的高楼将她夹在中间，她像一只格格不入的怪物。
她害怕，却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她恨他们，可又不知道该恨谁。
她也试着努力过，可惜一不小心被污染占据了身体，她又不是自己了。
她累了。
挣扎了这么久，真正的自由似乎只存在于死亡里。
那就拥抱死亡吧。
生命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最重要的却不止生命。
“有没有喜欢的数字？”时潇看着墙上的时钟，轻声问道。
她很想帮助任何一个陷进泥泞的人，可惜对方向往自由，她手里只有绳索和束缚。
未来是一场晦暗不明的豪赌，她可以孤注一掷，却没权利强迫别人下注。每个人都有选择命运的自由。
服务生也跟着抬起头。
“43。”她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声音很轻，“以前遇到过一位专攻心理学的忘年交，我离开的那年，她43岁。”
时潇点头，“现在是12点40分，你还有三分钟时间。”
三分钟很短暂，又很漫长，厨房传出温暖的烟火气，隐约能听到小宣与厨师吵嘴的声音。
但这些都不在她的生活中。
服务生在最后的时间推开门，慢慢踏进松软的雪地里。
漆黑的夜与雪将天地分割成两半，淡黄色的弯月高悬。
她静静地站在风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风吹起的雪片。
纷纷扬扬，无论怎么努力都数不清。
服务生抬头望向幽远的夜空，轻声笑了一下。
凌晨12点43分。
手枪上膛，时潇举枪瞄准雪地里静立的人影。
“砰——”
工作有时候是那么的简单，瞄准，射击，火化，打道回府。
工作仪带来的新鲜劲慢慢过去，时潇觉得有点无聊。
她想回家了。
卡里躺着真金白银的300万，应该足够为局子里每一位同事买一座墓碑。
金局地位最高，她得配两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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