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奶奶是病区里的“活宝”，八十岁的人了，背有点驼，嗓门却亮得像挂在房梁上的铜铃。
她总说自己年轻时是“草台班子里的刀马旦”，说话时手一扬，还带着唱戏的身段。
每天清晨，她准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活动室门口，见人就开嗓：“哎——这位客官里边请，今儿个给您来段《穆桂英挂帅》！”说着就比划起来，拐杖当马鞭，病号服的衣角被她甩得呼呼响，唱到“辕门外三声炮”时，能把走廊的声控灯都震亮。
她的笑话比她的戏还多，而且全是“定制款”。见老王对着体重秤叹气，她就说：“秤那玩意儿准吗？想当年我演穆桂英，盔甲穿三层，戏台老板还说我身轻如燕呢！”逗得老王直乐，说要拜她为师学“精神胜利法”。
李姐织毛衣时总愁眉苦脸，荣奶奶就凑过去：“姑娘你这线太素，得加点红！想当年我绣靠旗，红得能压过天边的霞——日子嘛，就得有点艳色才好看。”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颗糖纸，是亮闪闪的金红色，非要贴在李姐的毛线团上。
上周手工课，荣奶奶非要教大家做“纸戏台”，用硬纸板糊了个小台子，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栏杆。
她让小吴当“小生”，老陈当“花脸”，自己则捏着嗓子唱《西厢记》，唱到“隔墙花影动”时，突然指着窗外的玉兰树：“看，那就是崔莺莺的墙头！”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没人注意她偷偷抹了把眼睛。
后来才知道，荣奶奶年轻时真是戏班子里的，老伴是拉胡琴的，两人唱了一辈子戏，老伴走的那天，她正在台上唱《锁麟囊》，唱到“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弦突然断了。
荣奶奶的床头柜上总摆着个掉漆的铁皮盒，里面装着些旧戏服的碎片，红的绿的，还沾着点金粉。
她说是“老伴留的念想”，有时会对着碎片喃喃自语：“你看，现在听我唱戏的人更多了，比当年戏台底下还热闹。”
前几天荣奶奶感冒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却还是颤巍巍地给大家比划笑话——她指着天花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最后做了个打喷嚏的夸张表情，意思是“天上的神仙也在笑我们呢”。
病友们围在她床边，老王给她递水，李姐给她盖毯子，小吴把自己的豌豆苗摆在她窗台上，说“听戏能长得快”。
今天她好利索了，一早就搬着小马扎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唱《贵妃醉酒》。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时，风卷着玉兰花瓣落在她肩头，像给她披了件香雪做的戏衣。
她突然停下来，指着我们说：“你们啊，都是我的好观众。这戏台，有你们才叫热闹。”
傍晚写日记，我看见荣奶奶在给铁皮盒里的戏服碎片晒太阳，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大写的“笑”字。
突然明白，她唱的哪是戏啊，不过是把日子里的苦，都酿成了台上的甜，好让我们这些暂时困在原地的人，也能跟着咂摸出点滋味来。
荣奶奶这两天没怎么唱大戏了。
昨天清晨，她照旧搬着小马扎坐在活动室门口，却没像往常那样亮开嗓子，只是摩挲着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那是她老伴生前给她做的，雕着缠枝莲，说是“戏台子上的靠旗，下台了也得有个念想”。
老王凑过去逗她：“荣奶奶，今儿不唱《穆桂英》啦？我还等着给您当跑龙套的呢。”
她抬起头，眼里的光淡了些，扯出个笑：“嗓子歇着呢，昨儿夜里它跟我提意见，说唱了八十年，想歇口气。”
其实我们都瞧见了，凌晨护士查房时，她正对着铁皮盒里的戏服碎片发呆，嘴里轻轻念着“老东西，你怎么不等我唱完最后一出”。那碎片是件水袖的边角料，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
下午阳光好，李姐搬了把椅子让她晒暖，给她织了双枣红色的护膝，说“天冷了，戏台子上也得穿厚点”。
荣奶奶摸着护膝，突然说：“我家老头子以前总说，我唱戏时膝盖弯得太低，老了要受罪。”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可他没等到我老，走那年，我正唱到《霸王别姬》的‘汉兵已略地’。”
小吴拿来颗最大的苹果，说“给您润嗓子”。她接过去，却没吃，只是用指腹摩挲着苹果皮：“以前在戏班子，唱完戏他总给我削苹果，皮削得老长，不断。
他说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可线怎么就断了呢……”说着，一滴浑浊的泪落在苹果上，像颗迟来的露珠。
傍晚荣奶奶突然说要唱段《锁麟囊》，声音哑得厉害，唱到“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时，调子走得不成样，却没人笑。
她唱着唱着停了，指着窗外的玉兰树：“你看那花，开得再热闹也有谢的时候。我这戏台子，也该拆了。”
老王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嘴里嘟囔着“风迷了眼”；李姐低头织护膝，线缠错了好几回；小吴把脸埋在豌豆苗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夜里我起夜，看见荣奶奶的房间还亮着灯。她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根雕花木杖，轻轻敲着地板，像在打拍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文，时断时续，像漏风的风箱。月光从铁窗钻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薄霜。
今天清晨，小马扎还在原地，却空着。护士说荣奶奶凌晨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块红水袖碎片，脸上带着点笑，像是刚唱完一场圆满的戏。
铁皮盒放在窗台上，里面的戏服碎片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压着张纸条，是荣奶奶歪歪扭扭的字：“戏散了，你们接着唱。”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玉兰树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后台轻轻抖着水袖，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戏台空了，但总有调子，会留在听戏人的心里。”
荣奶奶还会算命，说我是福命[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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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天使记事簿：荣奶奶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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