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胤霆这么开口，宁远倒是愣了一愣。
阿娘说，后宫向来惨烈如战场，宫斗杀人不见血，必须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阿爹说，最好荣登凤位，为圣上生下一儿半女，这是宁氏的荣耀，亦是他们二人心中最为念念不忘之事。
她必须去争夺，去暗斗，去成为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
可宁远没想过，这个终极愿望，竟会以这种最为滑稽可笑的方式呈递到她眼前。
见宁远呆呆地站在原地，胤霆心中大喜，接着道：
“宁宁，朕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开口，这一切都是你的。”
宁远抿唇不语。
她当了皇后，该是有多么的风光啊。到时候，她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自己的孩子也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小孩，到时候，她大可戴金钗、用碧螺，挥霍世界上虽有金光闪闪的好东西，阿爹会成为国丈，宁氏会成为天下最显赫的氏族.....
这多么好。
要是她当了皇后，一定会有很多人高兴。
可是，这却不是她想要的。
宁远再次磕了一个头，长跪不起。
胤霆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循循善诱道：“宁宁，你要是说出来，绫罗绸缎、金山银山，任你挑选，你想要什么？位份，朕可以给你，当时候全后宫就剩下你一个人，你大可以宠冠后宫。权势，朕也可以给你，朕可以给你的兄侄封官进爵，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只要你说出来.....”
“太后明鉴。”宁远重重磕下一个头，慢慢地直起身子。
她不要金山银山，也不要绫罗绸缎。
她想起第一次入宫那天，刚进贡的混乱和无助包围了她，她伏在地上啜泣，冉贵妃像一个飞来飞去的林中仙子，从空中施施然落下。她曾经锲而不舍地想要教会她爬树，还告诉她，其实女子可以不戴那么多首饰的，有时，那倒想是一种枷锁，她倒是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应该学会爬树。
世界上也只有冉贵妃才会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当时宁远觉得万分诧异，可现在，她只是勾了勾嘴角，眸中流露出无限温柔。
如果这种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她宁愿荆钗布裙，纵马天下。
“......臣妾入宫以来，娘娘们国色天香，端庄持重。”
宁远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她们意识清明，身体无恙，断没有什么疯魔之处。”
登临凤位，金银满堂，光宗耀祖。
这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偏不喜欢。
太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宁远，神情庄重，似乎是想要看穿她是不是在说谎。
宁远再次磕头：“臣妾不敢欺瞒，的确是千真万确，娘娘们身体康健，端庄尔雅。就算借给臣妾一万个胆子，臣妾也万万不敢说谎。”
太后盯了宁远半天，面容渐渐浮现出明了的表情。
胤霆闻言，愣在原地，那哄劝的表情僵在脸上。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他对着宁远道：
“你说谎。”
他扭头对着太后：“皇额娘，她说谎！这话都是假的！假的！”
他的话语在大殿内回荡，透露出隐隐的狂乱。
太后握紧扶手，捏得关节泛白：“你可都听到了，事实如此，还在喧哗什么？”
胤霆疾步走上前，掐住宁远的脖子，眼眶泛红，咬牙切齿：“这个女人在胡说八道！在包庇！她受了那群疯子的蛊惑，甘愿给她们当狗，皇额娘啊，儿子最清楚不过了！你们这群女人的小把戏，朕再清楚不过了！”
宁远泪光闪闪，拼命抓挠着胤霆的手背：
“咳咳，咳咳，皇上，臣妾、臣妾听不懂您在说什么，皇上......”
胤霆气得暴跳如雷，指尖愈发用力：“还在撒谎？！”
宁远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下来：“皇上、皇上，臣妾真的听不懂啊，咳咳咳......”
太后终于一拍扶手，站起身来，怒斥道：
“皇帝，住手。”
见胤霆不松手，她拄着拐杖走来，一字一顿道：“住手，她是你的妃子，你们也曾亲密无间过，你怎么下得了手？”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胤霆面容扭曲，犹带着一丝不甘，手劲却渐渐地松了。
宁远滑坐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流泪。
“太后，臣妾真的、真的，咳咳咳......”宁远睁开眼，喃喃地说，“真的听不懂啊。”
太后轻拍着她的背，同时怒视着胤霆。
也许在宁远来之前，她对后宫娘娘全都疯魔之事，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每周例行请安，那些女子个个端庄贤淑，弱柳扶风，态度礼仪叫人跳不出一点错来，怎么会个个都是疯子？这件事听起来太过荒谬，可胤霆却态度坚定，一直称受到了她们的折辱。
她不相信儿子会撒这种空穴来风的谎言。
可这般折腾，她笃定后宫娘娘们十分正常。
有问题的是皇帝。
胤霆见太后如此模样，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道：“她是骗子，她在撒谎，她什么都知道.....”又见到太后这般古怪表情，便料想自己已是百口莫辩，只觉得心口一阵绝望。
太后将宁远扶起来，不疾不徐地说：“皇帝，哀家看，有问题的倒不是后宫的妃嫔。”
胤霆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说：“额娘是觉得，有问题的是朕？”
太后冷冷地说：“你是一国之主，应当沉稳妥帖。”
胤霆道：“皇额娘，你总是不信我。”
太后怒道：“不是不信你，是你表现得太过荒谬！倘若叫人看到你这满口胡言的样子，你还怎么坐稳这位子？”
胤霆摇摇头，喃喃地重复着：“皇额娘，您不信我，从小就不信。”
太后道：“哀家和你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胤霆凝视着这一老一少许久，最终，他走到宁远面前，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的眸子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宁答应，你需记着，记住这一天，记住你的谎言，记住你对朕的背叛！”
接着，他又对着太后：“皇额娘，总有一天，您会相信我的。”
说罢，他扭过头去，跌跌撞撞地离去，只留下一个踉跄的背影。
宁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表面却仍旧是泪水涟涟的模样：“太、太后，皇上这是怎么啦？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臣妾好像一下子就不认识他了似的.....”
太后眸中满是凝重，盯着宫门外的四角天空，眼中浮现出一丝担忧。
她对宁远说：“好孩子，听哀家的话，你今天的所见所闻，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了吗？”
宁远乖巧地点头：“臣妾记住了。”
太后点点头，说：“你走吧。”
宁远福了福身，吸了了一口眼泪，眼眶红红：“多谢太后。”
足见刚踏出宫门的那一瞬间，宁远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立马恢复了平静地模样。
她上了马车，对车夫说：“去青鸾轩。”
小夏子和宁远算得上点头之交，知道宁答应人美心善，便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宁远，纳罕道：“哟，小主儿，今个可怎么啦？里边动静可真大，您又是这般......安然无恙地出来，到底是出什么事啦？”
宁远缄默不言，看着黑云滚滚的天空。
她想到了胤霆临走前的警告，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心头好像很沉重。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原来她比她想象的，还要有勇气一些。
宁远伸出手，一滴雨水落在她掌心。
她垂眸，淡淡地说：
“可能是，山雨欲来吧。”
甫一回到青鸾轩，绿珠便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
“小主，你可算回来啦，奴婢好担心好担心你，奴婢害怕你一去不回了。”她眼眶红红，显然是刚哭过。
宁远摸摸绿珠的头，将她扶起来，问：“你怎么不走？”
绿珠急得差点哭了：“小主生死未卜，奴婢怎么敢走？”
宁远叹了口气，勉强对绿珠笑了一笑：“谢谢你，绿珠。”
绿珠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道：“娘娘，你走了之后，奴婢四处打听，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
绿珠颠三倒四地说着，一连说了四五个“他们说”，却就是没有把后半句话道出。
宁远心中一紧，问道：“怎么了？慢慢说，不要紧。”
绿珠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待到胸膛的起伏稍稍平缓，她才慢慢说道：“他们说，后宫里的所有娘娘都被秘密软禁到了慎刑司，就在、就在小主您今日刚出青鸾轩的时候.....”
宁远瞳孔紧缩：“你说的可是真的？”
绿珠“哇”地一声又哭出来了：“但是、但是，今日午时一刻，又给释放出来了。小主，奴婢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您、冉贵妃、皇后她们出事哇，奴婢真的好害怕，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还好你们没事，还好你们没事。”
掐指一算，午时一刻，正好是自己撒谎“后宫嫔妃们没有疯癫”的那个时辰。
倘若自己要是被利诱，说出事实，娘娘们会被怎样？
仅仅是驱逐出宫吗？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皇上是不是已经动了杀心？
宁远惊魂未定，顾不得安慰痛哭流涕的绿珠，急匆匆向殿门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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