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支书点头应允的活儿,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田小暖吩咐他去井边打水时,他磨蹭了片刻,还是拎起了水桶。周小花则更明显些,亦步亦趋地跟在田小暖身后,那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过大的眼睛,总是不安又带着点依赖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田小暖看在眼里,没点破。有些冰,需要慢慢融化。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田小暖就起来了。她利落地生火,将昨晚剩下的一点疙瘩汤热了,又特意蒸了三个掺着高粱面的窝窝头。自己匆匆喝了一碗汤,揣上一个窝窝头,对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的□□交代:
“锅里有饭,看着妹妹吃完。我去大队部,中午回来。”
□□愣愣地点了点头,没像以前那样顶嘴。
田小暖踏着清晨的露水,第一次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走向村子中心的大队部。她知道,无数双眼睛,或好奇,或怀疑,或等着看笑话,正从各家各户的门缝、窗隙里打量着她。
大队部里,马支书言简意赅,指给她一张堆满了杂乱纸张的桌子,上面是各生产队送来的、字迹各异的工分记录本。
“把这些,按人頭,重新誊写清楚,汇总。”马支书敲了敲桌子,“字要工整,数目要准。干得了吗?”
“能。”田小暖只有一个字。
她坐下,铺开马支书给的新本子,拿起那支珍贵的钢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工作。原主的字本就清秀,加上她现代灵魂带来的条理性,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旁边会计老赵打算盘时偶尔响起的噼啪声。
马支书过来看了两次,没说话,背着手又走了。
一个上午在高度专注中过去。田小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眼前誊写工整、条目清晰的小半本记录,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第一步,算是迈稳了。
中午下工,她谢绝了会计老赵“一起去食堂看看”的含糊邀请,径直回家。推开院门,意外的,锅里是温着的热水,碗筷也收拾了,虽然地方没扫,但至少没再乱扔东西。
□□和周小花坐在门槛上,看到她回来,都站了起来。
“吃了?”田小暖问。
“吃了。”□□闷声答。
田小暖点点头,没再多问,开始准备午饭。依旧是简单的食材,但她用心做了个醋溜白菜片,酸香开胃,就着窝窝头,兄妹俩依旧吃得很香。
下午,田小暖继续去大队部誊写记录。傍晚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个小油纸包。
“这是什么?”周小花好奇地问。
田小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小小一块深褐色的、硬块状的东西。
“酱油膏。”田小暖说,“跟会计赵叔换的。”她用两个新蒸的、没舍得吃的纯白面窝窝头,换来了这拇指大小的一块。在这个年代,这算是奢侈的调味品了。
晚上,田小暖做晚饭时,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点点酱油膏,用热水化开。她拿出那个家里仅存的、也是最珍贵的鸡蛋,打入碗中,加入化开的酱油水和一点点盐,充分搅打均匀,撇去浮沫,盖上个盘子,放入锅里隔水蒸。
晚饭是清粥和咸菜疙瘩。但当那碗酱色均匀、光滑如镜的酱油蛋羹端上桌时,周小花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蛋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吃吧。”田小暖将蛋羹推到两人中间。
周小花拿着小勺子,几乎不敢下手,生怕破坏了那完美的平面。□□也咽了口口水,但没动。
“嫂……嫂子,”周小花小声问,“你不吃吗?”
“我吃不惯这个。”田小暖笑了笑,端起自己的粥碗,“你们正长身体,需要营养,尤其是你,小花,晚上看东西是不是有点模糊?多吃鸡蛋对眼睛好。”
周小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田小暖。她夜盲的事情,连哥哥都没这么清楚地说出来过。
□□猛地抬头,看向田小暖,眼神复杂。
最终,那碗蛋羹大部分还是进了周小花的肚子,□□只舀了两小勺,却嚼了很久。
吃完饭,收拾妥当。田小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休息,而是拿出了今天在大队部,用裁下的边角料白纸订成的一个小本子,还有半截铅笔头。
煤油灯如豆的光晕下,她坐在炕桌边,摊开本子,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字:□□。
然后推到□□面前。
□□愣住了,看着纸上那三个方方正正、比自己鬼画符好看一百倍的字,嘴唇动了动。
“你的名字。”田小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会写吗?”
□□脸一红,梗着脖子:“……会一点。”
“写给我看看。”
□□磨蹭着拿起铅笔,手指僵硬,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周”,后面的几乎不成形。
田小暖没笑话他,拿过笔,又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周,是这样。小,是这样。川,是这样。看清楚了?”
□□紧紧盯着,点了点头。
田小暖又把本子推给眼巴巴看着的周小花,写下周小花三个字。“这是小花的名字。”
“我的……我的名字?”周小花惊喜地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着。
“嗯。从今天开始,晚上有空,我教你们认字,写字。”田小暖看着两个孩子,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你哥是英雄,他的弟弟妹妹,不能是文盲。以后长大了,无论做什么,认字总是有用的。”
□□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你……你真教我们?”
“不然呢?”田小暖看着他,“指望学校那个戴眼镜的刘老师,隔三差五来家里给你们补课?”
□□不说话了。学校离得远,他们之前因为家里没人管、也没钱交学杂费,已经很久没正经去过了。
“我学!”周小花立刻表态,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红。
□□沉默了很久,久到田小暖以为他又要别扭地拒绝时,他才用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嘟囔了一句:“……我也学。”
田小暖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不显。“好。那今晚,就先学你们自己的名字,还有‘中国’,‘人民’,‘劳动’这几个字。”
煤油灯下,小小的屋子里,第一次响起了低低的、认真的念字声。“中——国——”“人——民——”
教了几个字,让他们自己在本子上练习。田小暖看着灯下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小川,小花,以前……你们大哥,对你们好吗?”
周小花立刻抢答:“好!大哥最好!他回来会给我们带糖!还背我!”
□□练字的笔顿了一下,低声道:“嗯。大哥……话少,但有好吃的,都留给我们。”
“那……除了大哥,咱们家,在村里或者别的地方,还有别的亲戚吗?”田小暖继续问,这是她梳理原主记忆时比较模糊的部分。
□□抬起头,皱了皱眉:“有个大伯,在隔壁红旗大队。不过……”他撇撇嘴,“爹娘没了以后,就没怎么走动了。大哥在的时候他还来,大哥……没了,他就没来过了。”
田小暖记下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古今皆然。
“那……我娘家那边呢?”田小暖试探着问,原主对娘家的记忆带着怨气和不甘,很不清晰,“我嫁过来之前,家里怎么样?”
周小花茫然地摇头。
□□却似乎知道点什么,他放下笔,看着田小暖,眼神有些奇怪:“你……你不记得了?你爹妈是城里纺织厂的工人啊。你当初……不是不愿意嫁给我哥吗?嫌他是农村的,还带着我们两个拖油瓶。”
田小暖心里咯噔一下。这信息比原主记忆里的更尖锐。
她面上不动声色,叹了口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总要往前看。我现在是周家的媳妇,自然要守着周家。”
□□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练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冒出一句:
“前几天……我好像听王婶跟人嘀咕,说……说你娘家那边,可能要来人。”
田小暖捻着铅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灯火,轻轻摇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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