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在打架?”
声音清清冷冷,从背后飘来。
两人齐刷刷回头,沈济嘴还张着,一脸怔愣。荀涧神色也一滞:“……师叔?”
谢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不远处,手中还抱着逃跑的那只猫,衣袍松垂,神色淡然。眼神落在他们仨身上,停顿了片刻。
“我听见你喊人,声音那么大……还以为你们吵起来了。”他语气平淡,却有些玩笑的意味。
“没、没有……”沈济下意识地摆手,又结巴着说,“我、我不是……他快死了!不是、不是在打架……”
“嗯?”谢聊低头扫了一眼草地,终于落目在王肆那张血迹斑斑的脸上,眉心轻轻一拧。
“王肆?”
谢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半跪下来伸手探了探王肆的脉。
“脉象紊乱,血气逆冲。”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贴在王肆胸口,灵息缓缓渡入。只见他指尖一收,掌心光芒轻闪,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血迹褪色,皮肉平复,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不到片刻,王肆那身沾满血污的衣衫依旧凌乱,可人却已经气息均稳,面色安宁,眉眼微蹙间竟像只是沉沉睡去了。
沈济在旁看得直呼厉害:“……这也太快了吧……”
谢聊收回手,轻轻理了理王肆鬓边的碎发,又替他整了整衣襟,淡淡开口:“表面上吓人,实则并未伤及根本。他是被惊扰冲了神魂,晕了。”
“那……那这真的是他师尊打的?”沈济小声问荀涧。
“当然。”谢聊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应该是夙见在带他过招时用语见伤的。”
沈济还想问些什么,荀涧也刚要开口,却立马被谢聊打断了。
“令狐夙见做事有他的理由,不必妄议。”他的语气果断,不会再给他们发问的机会了。
荀涧皱着眉,没说话,只低头继续整理他的药篮子。
谢聊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神又在王肆身上停了一瞬。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的确觉得这事没什么可多说的了,随口道:“让他就这里躺着吧,晒晒太阳也好。”
晒太阳?沈济顺着话抬头看了一眼上方。
密密竹叶层层叠叠,几乎将阳光拦了个七七八八,洒下来的只有些零星光斑,落在地上时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这怕不是曝尸现场。
可谢聊已经不耐烦了,又道:“反正已经治好了,醒了哪里了哪里去。我今天很忙的。”
说完,他转向荀涧:“药篮子还我。”
荀涧连忙把药篮递上去,谢聊接过,也不多看,顺手把猫放进去,提着就走。
“回去研磨药粉吧,辛苦你了。”
“……是。”荀涧皱着眉,语气低闷。
谢聊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沈济一眼:“你自己玩去,不必管他了。”
沈济看着他们离开,低声应答。可等两人都走远了,他却并没动。只是默默蹲回原地,在那片斑驳的竹影下,又看了王肆一眼。
他确实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这里也清静。但或许……也不全是因为无聊。他总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看到王肆这个样子的人。
那张总是张扬、毒舌、咄咄逼人的脸,如今却满是血迹和泥污,眼睫颤也不颤一下。看起来像是死了一样。
之前被欺负时,他确实想过有一天王肆若也遭报应该多痛快。可如今真见了,心底却没那么爽。反倒像是……堵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出于本能吗?那是神性还是人性。
他低头看着那张脸,忽然就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他那欠债失联的父亲、上吊自尽的母亲。他曾怨他们,也想过“报应”这种事。但当那些人倒下时,坏掉的却不只是他们,他也连带着一起碎了。
所以到底是爽,还是痛?
他也说不清楚。
不……不是的,两者性质不一样。
不过,他在期待王肆醒来吗?他在期待什么?期待一个“对不起”?期待那个因为谢聊而嫉妒自己的人,会放下一切?会说“我那天错了”“我不会抢你师父了”?
他低头看着王肆,突然觉得这个念头可笑得要命。
从心底就对自己有敌意的人,怎么可能完完全全接纳自己,而且自己也不屑于被这样接纳。
沈济自嘲地笑出了声,站起身来,不再有所谓的“期望”。
啪。
猝不及防地,臀上挨了结实的一下。
他几乎下意识地跳了一下,猛地转头。王肆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脸懵地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手还在半空晃着,看起来……毫无自觉。
四目相对。
沈济嘴角抽了抽:“你……”
王肆使劲眨了眨眼,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你怎么在这儿?”
沈济本来满肚子火气,几乎要炸。可转念一想,对方刚才还是奄奄一息的状态,硬生生憋住了。
———不,他已经被谢聊治好了!而且还一醒就打他屁股!
怒气重新冲上脑门,他刚要发作。
王肆却忽然一手拉住了他的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低声哀求:“哎哎,先别走……扶我一把,行不行?”
沈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腿麻了。”王肆说得理直气壮,“站不起来。咱们同门就该互帮互助对吗?”
“……谁跟你咱们?!”
沈济气得牙痒痒,但奈何腿上还挂着一个人,动也不是,甩也不是,狗皮膏药似的。不对,更像狗!癞皮狗!
他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终还是低下头,认命地抓住王肆的手臂,咬牙切齿地给人拽了起来。
沈济扶着他,刚一使劲,就被压得猛的一晃,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再度跪回地上去。他撑不住,忍不了骂上一句:“你能别这么重吗!”
回应他的只有王肆的哼哼唧唧。
两人两足步履蹒跚地往前挪动。沈济顿时后悔自己跟着猫进了灌木丛里,也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突然这么沉,自己大概是吃饱了撑的还能硬生生拖这么一个人到兽笼。
“你这小身板,”王肆任由他扶着,语气还带点虚弱,“还挺耐造的嘛。”
沈济气不打一处来,火蹭一下又上来了,出于素质,还是咬着牙低声憋出一句:“你别再摇来晃去了。”
“我没有啊。”王肆不解,“难道不是你走得歪歪扭扭的?”
两人脚步一顿。
短暂的沉默中,沈济忽然意识到什么,王肆也稍稍直起了身子。
一股奇异的晃动自脚底传来,大地缓缓蠕动着身躯,欲从沉眠中挣扎起来。脚下的土地如同海水翻滚一般,原本扎根沉稳的竹林也失去了支撑点,整片天地仿佛漂浮在波涛之上。
这种感觉,如同站在帆船上。
王肆一个趔趄扑在了沈济身上,沈济死死抓住一旁的竹竿才稳住。
“你干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啊,是地在动!”
话还没吵完,下一阵更猛烈的震颤就像波浪一样涌来,竹林肉眼可见的在抖动,粗壮的枝节摇晃着,叶子纷纷簌簌而落。一根年久的竹子终于坚持不住,伴着一声脆响,从天而降!
“卧*!”
“天尊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震撼之余竟一时间都忘了该做什么。
沈济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边蹲下一边思维飞快运转。
地震。
学校从小到大都在做地震演练。
小震不用跑,大震没有到。
他望天看去,竹叶纷纷摇落,不太能支撑的朽竹也摇摇欲坠。
那现在该怎么办来着……躲桌子下?呸,哪来的桌子。
寻找三角区?四下望去,全是风一吹就晃的细长竿子,哪来的三角区。
算了……等死吧,反正死过一次了。
沈济认命地闭上眼,粗略的整理好仪容仪表躺在了震颤的大地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上能成为震颤中的一部分,也好。大地……缓动骤止。
接着,他被猛地飘了起来。
“你不要命啦?!”王肆怒吼,手上也没停,拖着他就往兽笼方向跑。
“啊??”沈济还懵着,脚底完全跟不上步伐,跟被狗叼着一样踉踉跄跄。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腿麻了吗?”
“保命要紧啊仙人板板!”王肆喘着大气,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几乎要把沈济拽得腾空。
“沈济!”
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熟悉的身影疾步进入竹林。
谢聊竟是几乎小跑着赶来,神色可见的不悦,气息略显凌乱,一把拉过沈济,目光上下飞快地扫了他几眼。
“有没有受伤?吓到了吧?”谢聊声音如常平静,如果抓着自己的手没那么重,沈济真觉得只是寻常问候。被他紧得不舒服了,只能摇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多问,荀涧也从后头赶上来,额头冒着汗,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刚刚是地震,没事吧?怎么都还在外面?”
谢聊没回应,只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
这时王肆一声不吭,默默起身,把一只刚受惊窜出来的猫从草丛里抱了回来,怀里猫还在发抖,他一边安抚一边就要往兽笼方向走。
“先别进去。”谢聊忽然道,语气压得很低,“刚刚墙被震裂了,有一根梁也不太稳定,没准说塌就塌。”
王肆脚下一顿,低头望了眼那只猫,又转头看了看兽笼内部。他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道:“……原来谢师叔没有布置结界呀。”
虽然这句话并无嘲讽意味,却还是让谢聊沉默了许久,缓缓叹气:“事发突然,恰好……方才为你治愈耗了不少法力。”他捏了捏眉心,“平时法力用的不多,想着一次性用一些也无妨。”
“……”王肆一时语塞,低头抱紧了猫。原来到头自己还坑了谢聊一把。
谢聊看了他一眼,只是道:“小心为上,先别靠近。”
还不知道无为峰其他人怎么样……地震在此地不算罕见,这次确实来势汹汹,难免让人担心。
他沉吟片刻,眉心微蹙,抬手,唤出信简,可那简卷光芒一闪,便迅速熄灭了。
他微顿,又试了两次,结果皆然。
“……看来是灵脉暂断了。”谢聊低声道。他的神情没什么慌张,语气依旧稳得像山,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没事的,我会照顾师弟们!”荀涧自告奋勇。
“先别在这儿久留。”谢聊收起信简,转头对三人道:“去广场,地势空阔,不容易被落石伤到。”
“那小动物怎么办?”沈济终于开口,眼睛不停瞟向王肆手上的猫。
“我不会让它们受伤的。”谢聊轻轻一句,没多解释。“快去吧,你们的师父应该都很急。我还有些东西要处理,沈济,你跟他们走。”
沈济听话地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心里莫名升起一种说不清的焦虑和不安。
“我……可以留下来帮忙。”他固执着。
“我一会儿就来,不会有事的。你快和他们走吧。”
沈济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再坚持,只是一步三回头地跟在荀涧和王肆后头离开了竹林。
身后的谢聊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隐入林间小径。像往常一样,他开始重新独自面对兽笼。
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
弟子们成群结队地涌来,纷纷从各山头聚集而至,叽叽喳喳像炸了窝的麻雀。大多数人脸上还带着尚未散去的惊惶与些许兴奋。
荀涧去安抚自己的师弟们了。各峰的师兄师长也陆续现身,逐一召集自家弟子,拍肩安抚、清点人数、检查伤情,井然有序之中夹杂着难以平息的骚动。
沈济站在原地,被人潮裹挟着往里挤了几步,正有些不知所措,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急唤。
“肆!”
他回过头去,就见人群那边,令狐夙见快步穿过拥挤人潮,额发被风吹乱,急得来不及整理自己。
王肆抬头看见他,眨了下眼,很自然地露出一个笑来。“师尊!”
下一刻,令狐夙见就已经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着王肆的脸,又低头翻看他早已愈合的伤口,确定无碍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将人抱了个满怀。眼神隐隐带了几分责备。
“你跑哪里去了?有没有事啊?”
“没事啊,谢师叔带着我呢。”王肆抱着对方手臂往怀里一塞,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睡了一觉就地震了。”
令狐夙见听得眉头紧皱,抬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沈济,目光扫过他,温和地冲他笑了一下:“多谢你照看。”
“……没什么。”沈济低声说着。
看着他们并肩走远,沈济只觉得脑子里更转不过来了。这看起来哪里像会打人的样子?。
四周仍是拥挤而嘈杂的声音,不远处修士们三五成群地团在一起,甚至有的趴在师父背上小声哭着。
他们都有地方可去。
他一个人站在当中,忽然就觉得有点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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