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李怡经常会找我说话，在这个家里，我几乎是她唯一可以说上话的人。她说她快十八岁了，明年开学也就是去学校报个到，不会再上课了。她想找一份工作，用自己的钱买好看的衣服，给自己充话费，过年过节还能给爷爷奶奶准备小礼物。
“你十八岁都没有，上哪儿找工作呢，虽说算不上童工，但是还是未成年人，一般的用人单位都会拒绝的。”
“不是吧，每年工厂都会来我们学校招人的嘞，去年我也去过，流水线打螺丝，一天上12个小时的班，厂子里又热，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累得喘不上气。寒假的时候又来了，我拒绝了。我觉得我的人生不应该浪费在流水线上。”
“你学的什么专业，或许可以先找找对口的事情做做。”
“护理学。”
“这个应该好找工作的吧，”我说，“可以去医院当护士的。”
“想得可好哦，可以去养老院当护工，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老人，工资又低，护士那是专业的医学院毕业的才能干的事。”
“哦，这样。当初选这个专业的时候不知道吗？”
“谁知道啊，刚开始以为是当护士呀，不懂事，稀里糊涂就选了，以为自己将来是白衣天使呢。姑姑，广州好吗？过完年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广州，怎么说呢，一线城市当然好，那里也是人才济济，每天都有新的机遇，但是，我们在那里混的话，不见得有出头之日。像姑姑，这么多年了，最后还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
“被抛弃？为什么？”李怡说，“这么说，姑姑你现在失业啦。”
“就是破产啦，老板也找不着人，我们工资都没发完整嘞，别跟你爷爷奶奶说，我还没告诉他们呢。这个是咱们俩的小秘密哦。没关系的，我会继续找工作的，我有经验嘛，不愁。”可是，我哪里不愁哦，现在企业招工都要求年轻化，办公室文职更是超过三十就不要了。身份证的数字不仅能决定我的爱情，还能决定我的工作。我现在已经有了很深的年龄焦虑，或许，属于我们的时代真的过去了。
“没关系的，姑姑，重新开始就行。我也想过了，不会再跟妈妈怄气了，其实我就是有时候嫉妒弟弟，他一直跟着爸爸妈妈在城里生活，虽然是租房子住，但是他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呀，我跟着爷爷奶奶，像极了一个留守儿童。虽然他们过年过节会回来，也会给我买礼物，但我感觉他们三个才是一家，我和爷爷奶奶三个是一家。”
“别这样想，孩子，哪有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有时候是没有办法，没办法做到两全其美，你爸爸长年在工地，工作环境很差的，也很危险，你要多体谅才是。”
“嗯嗯，我会的。姑姑，要不等我拿到毕业证，我就过来广州找你好吗？”
“到时再说吧，姑姑我还不一定会去广州呢，那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我的美好的青春都耗在那里了。刚去广州的时候，手里拿着钥匙串，脚上趿着拖鞋的本地人会叫我们“捞妹”，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捞到。当然，这些年里，也有过起起伏伏，但是最后，我就像我那台老掉牙的电脑，初始化了。一切都得重新开始，重新规划。
晚上三更时分，一声炸雷响彻云霄，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冬天打雷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老爸说过，冬打雷，十个牛栏九个空。不一会，我看到外面走廊上的灯亮了，随后听到老黄牛发出“哞哞”的叫声，那一定是老爸去看他的老黄牛了。这头老黄牛跟着老爸好几年了，感情深厚。
然后接下来的好几天，陆续听到村子里有老人去世的消息。他们有的死于哮喘，有的死于胃癌，有的死于脑梗，没有一个死于新冠肺炎。虽然也阳了，但是医生说了，这不是致命的因素，有基础病的老人身体虚弱所以就很难挺过去。大家难免会发出一阵唏嘘，然后敲锣打鼓地帮忙办丧事。村子里的服务队根本忙不过来，老一套的互帮互助又重新启动。做法事的师公也已经分身乏术，通常是这里搞一天，然后就派还没出师的徒弟顶着，奔赴下一场。等老爸帮着屋前屋后忙完这一连串的丧事，年关也悄悄地来临了。
老爸说，在农历2022年年底去世的这一批人，是他见过的死得最不体面的人。原本的三到四天的道场，缩减到了两天，做法事的也极不专业，也不知道他们亡魂有没有升天。
“唉，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听人说升天需要借助肉身，现在都火化了，尸骨无存呐，灵魂无法依附，升天本来就是很难的事情了。还有些人，功德不够，去了别的地方也不一定。”在老爸的观念里，人死后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只有这两种出路。他说的别的地方，也就是地狱。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跟着老爸去坟地里给爷爷奶奶烧纸钱。山上的大树每隔几年要处理一次，主干当矿木卖掉，然后那些枝桠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当然，老爸会捡回来一些，但是根本烧不完。电线杆上的喇叭在不停地播报着注意防火文明祭祀的广告，甚至建议大家通过网络平台缅怀亲人。
老爸不理会这些，他用实际行动捍卫着传统的老一套。
老爸说：“曼婷，就你还愿意跟着我跑来这荒山野岭的，他们小孩子，本应该来的，但是又嫌山上毛虫灰多，我也不是一定要求着他们来，现在都是这样，这些传统的祭祀活动很快就会绝迹啦，到你们的下一代，大家都没有这个概念了。”
林子里的毛虫灰确实是有些多，每年春夏，毛毛虫会啃食山上的嫩叶，政府会组织直升机洒药，那些毛毛虫来不及长出漂亮的翅膀，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拨开树枝往前走的时候，那些毛毛虫的灰就扬扬洒洒地飘起来了，沾到了我的衣服上，有些还钻进我的领子里。不一会儿，就会骚痒，然后起一块红斑。怪不得他们都不愿意来，应该是吃过了苦头。
“我会来的，爸，只要我在家。”这些传统的寄托哀思的活动，我很多年没有参与过了。在那一刻我听出了老爸心里的遗憾，我想这样说的话，老爸会舒服些。
“曼婷，我跟你哥说过了，等我不在的时候，我就埋在这个地方，葬在你爷爷奶奶的旁边。一家人嘛，死也要在一起，到那边好有个照应。”
“爸，您还没70岁，说这些为时过早嘞，我看您呀，百岁不老。”
“千万别活到一百岁，折磨人呢。现在的日子是好过了，至少不愁吃喝，但是你想要过上更加好的生活，很难。我是不行了，这辈子呀，只能在这乌泥湾里来来去去。曼婷，你还年轻，别灰心，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的。”
“好啦，爸，我知道的。”我知道老爸担心我的后半生，但是我现在完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不想再将就了。
老爸准备了一桌子丰富的饭菜，吃过晚饭后我们几个挨个给两个孩子发压岁钱。李剑和李怡两姐弟笑得跟花一样，然后弄了个电烤火炉准备看春晚。大年三十的晚上，各家各户用电量倍增，电压明显下降了许多，电烤炉发出微弱的红光。两姐弟嫌弃地扔掉了烤火炉，又折腾着将一个用旧的炒锅装上了灰，再铲些烧得通红的炭火盖了上去。等俩人把一切准备妥当，春晚已经开始了。
虽然春晚的节目年年被人吐槽，但是并不防碍我们继续观看。这一年的春晚确实简单了不少，一些春晚的常客也不见了，大概是退休了吧，也有的说是阳了临时来不了，看来没有谁能够轻轻松松地逃过这个大劫。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晃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得承认，我蹉跎了我的日子。哥哥喊李剑去院子里放烟花，他从街上买回来好多烟花，还有好大一卷的爆竹。他说，等零点钟声敲过，他就开始放鞭炮，声音越响新年就会越红火。
但愿如此吧，可是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有些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其实从很早以前就露出了苗头，只是我们不在意，不过问，不重视。就像老妈的眼睛，她说过很多次了，她在很多时候会看到彩虹。
一大家子人在屋子里蒸蒸煮煮，好不热闹，还没过完元宵节，哥哥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县城，他说剑儿要开学了，得早一点下去，还可以多复习一下功课，开学会有一个测验，也不能考得太难看。临走的时候，我哥很开心地跟我说：“曼婷，等哥哥在城里置办了房子，就接你过来住，现在不方便，那地方又小又破，你住不习惯。”
“好呀好呀，”我说，“你凑足了首付了吗？”
“差不多了，总归是得抓紧一些的，孩子等不起，我不想剑儿也只能回到乡里来读初中。我拼了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不就是为了孩子能脱离这泥腿子的日子。你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就指望着孩子能出个人才哩。”
“嗯，哥，你管管孩子的手机，对视力不好。”
“好的，我知道嘞，就放假让他放松一下，平时不会让他碰的，这玩意儿像鸦片一样，好多孩子就毁在这上面了。”哥哥启动了车子，跟我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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