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时起,家母便孤身一人操持这间茶馆,我只知她的亲人皆已离世,却从未听她提起过那青檐山上还葬有她的至亲。”
景辞垂首将茶罐封好,又喃喃道:“母亲甚少提及往事,许是之前的日子过得太苦,不愿意吧。”
清风乍起,吹散祥云,将弯月的半数光辉尽数遮盖。悬在枝头上的灯盏被吹得微微摇晃,掀动起不安分的烛火。
霁薇缓了缓刺进眼中的烛影,忽然记起景老夫人伏在墓碑前的呓语。
转身即逝间,她似乎明白了景辞的言下之意。
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身处皇室却因着两国止战换取和平,被送去和亲充作筹码。
从吹雪宫到仙山的路上,她见过繁华富饶的都城,自然也窥见过被繁华遮掩下的悲苦凄惨。
宫中的侍女云露提起过,在她来时,战争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数十年。
想来若是亲眼得见,谁都不会愿意将以往那些形成枷锁的悲痛缠在身上。
也许只有亲手抛弃、彻底隔绝,才能过上安心的日子。
霁薇看向略显落寞的景辞,便起身帮着她将茶罐抱进屋内,温声道:“西域与中原止了战,苦日子不会再轻易的来了。”
景辞轻牵起唇角,却是微一摇首:“楼兰不灭,何以安宁?国君无能,我们也只能逆来顺受。”
闻听“楼兰”二字,霁薇的心脏忽然一抽。
是了。她一直记得云露说过的,这些年来楼兰是借仙门之人的势。
从前她在修真界只闻听并无体会,现如今在凡间的短短数月,她已然彻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凡人所面临的生活是如何不易。
除却机缘巧合,得道成仙仍旧在凡人眼中遥不可及,提及仙门,他们会心生向往也会生出畏惧。
而那些本应凭借自身能力庇佑苍生的“仙人”,却因种种忌讳,对世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天道”,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它制止修道者的行动,却又放任有心之人的利用。大师兄拼死从楼兰取来的那枚圆盘,此等邪物危害世间已久,为何天道却迟迟不现身呢?
“姑娘怎么发起呆了?可是我的话有什么错处?”
方还在喃喃自语的景辞一回首,便发现身后的霁薇抱着茶罐楞在原地,不禁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霁薇的思绪乍然纷飞,忙道:“没、没有。”
见状,景辞犹疑道:“姑娘家中……莫不是官府中人?那方才我……”
“夫人安心,我不是楚国人。”霁薇及时打断道:“我只是觉得夫人说的话十分有道理,这才在心里多想了一些。”
景辞轻舒口气,汗颜道:“我一介妇人,只与家中的老母亲相伴,这日子的许多苦楚也能过嘴说一说。”
“那便等苏媱搬来,以后的长寂日子也可有人一同消遣了。”
霁薇笑着将茶罐放置妥当,又躬身到了杯茶递到景辞手边。茶水温热,散出的水雾映进苏媱的眼中,悄然凝出一颗泪珠滴进杯底。
“姑娘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霁薇满面的笑意在苏媱长久的沉默中逐渐淡去。听到苏媱这话,她叹息一声,直言道:“我行走江湖,所行之路摇摆不定,若是你跟着我不但过不上安稳的日子,反倒会累及你的身体。”
“我可以不要安稳。”苏媱立刻接道。
霁薇从未见过她这般固执的模样,一时间怔在原地,完全不知该如何相劝。
苏媱瞳孔微颤,目光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窥出一丝动摇的迹象。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许久。直到霁薇想要开口打破沉默,苏媱却是先她一步,败下阵来。
“我明白了。”
她的视线重又落在杯盏的细长茶叶上,轻哂一笑:“原也是我身子弱,跟着姑娘只会拖累。自被姑娘救下直到现在,姑娘已经为媱儿做的太多了……媱儿一介官妓,又怎好一直缠着姑娘呢?”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霁薇皱了皱脸,“眼下战争刚歇,局势不稳,我是觉得在哪里都不如在这里安全。”
苏媱柳眉低垂,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这些东西你拿着。”
苏媱抬眸看去,便见霁薇递给自己一只青梅色的锦囊。
她接过锦囊,有些迟疑地扯开细绳,待看清了里头的东西后,登时诧异地瞪圆了眼:“这、这是我的身契?!”
霁薇颔首轻笑:“是。还有里面的那张地契,是我以你的名义置办的,虽然不过是方寸之地,但好在位置极佳,是个静心安养的好地方。”
闻言,苏媱攥着锦囊一角的指尖不自知地发紧。她万般小心地将契纸收好,本想抬首向霁薇道谢,却在看到她的瞬间,泪水登时盈满了眼眶。
“霁姑娘,我与你非亲非故,想不到你竟会待我这般好……”
话音未落,她已是掩面啜泣起来。
霁薇全然没料到她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
她试想过苏媱会因此喜极而泣抑或是伤怀感慨,却还是低估了她心底的那股气。
眼看着她哭得愈发严重,霁薇急忙拭去她眼角的泪珠,面上有些不知所措。
她生平最怕的,一件是感知不到对命运的掌控权,另一件便是去接住那些波动太强的情绪。
若换作是她自己,她或许还能找些法子,多花些时间去排解。可换到旁人身上,她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以至于苏媱此刻哭得如此令人感怀,霁薇也只是站在她身旁,轻拍着肩膀,僵硬地说些宽慰的话。
“自被抄家那日起,我得遇陆前,本以为往后的生活能有盼头……”
苏媱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带着哭腔说道:“然而命运捉弄,我所依靠的希望,竟成了剜我血肉的利刃……姑娘当初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我心里却怕得很……我怕、我怕自己会重蹈覆辙,再走回从前那条老路。”
“到底是我心胸太窄,既看到了姑娘的真心,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提防着……”
“这并不是你的错。”霁薇叹息一声,继而在她面前俯身蹲下,握着了她的手,“无论换做是谁遭遇了那样的变故都会如此,而你还愿意和我彻夜长谈,诉说心事,说明在你心底还是渴望与人亲近的。”
她抬指净去苏媱脸颊的泪珠,温声一笑:“其实我也怕过。我怕你会觉得我自作主张,不认我的这些行径,但转念一想,既然我已经选择插手,那便断不能草草了之,去放任不关。”
暖春将尽,院外那株玉兰树已经枝繁叶茂,暖阳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将斑驳的影子抛进院内。
玉兰花开时,花蕊娇艳,绿叶默默积蓄生机;待到绿叶蓬勃生长之际,恰好又是花蕊吸尽养分、悄然离去之时。
苏媱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但哭腔仍挂在喉间:“姑娘事事挂心于我,我又岂会不认姑娘的好意?如今万般种种我才明白,得遇姑娘,便似得遇仙人,是我三生有幸才积来与姑娘相识的缘分。”
霁薇笑意缱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只是做了我想做也应该做的事而已。况且能有缘与你相遇一场,也是我的幸事。毕竟我这一手琴艺,多亏了你不嫌弃我笨拙,还愿意倾囊相授。”
随着苏媱平复好心绪后,两人将在医馆中的行囊收拾妥当,正欲拜别数月来精心照拂的师徒二人,谁知刚踏出房门,迎面恰好撞见来后院煮药的医童。
医童拎着药包,颇为愉悦的心情在见到她二人拿着的包裹和霁薇背上的古琴时顷刻间散去。
“你们要走了?!”他满目诧异道。
霁薇旋即朝他投去一记暖笑:“是呀小师父。如今苏姑娘的身子已然好全,而我也该启程前往他处,若再继续叨扰你师徒二人,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医童的脸色微微一沉,忙道:“那苏媱姑娘去哪里?也要跟着霁姑娘你走吗?”
苏媱莞尔道:“幸得霁姑娘垂爱,为我在东郊置了一处安身之地,小师父不必担忧。”
医童敛眸点头,随即又露出释然的淡笑:“既然苏姑娘的伤已经大好,你们要离开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骤然听到你们要走,我心里总有些难受。”
霁薇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瓷瓶,以及一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偶,交托在医童手中。
“这丹丸是前些日子我外出又寻来的药草所制,药效倒比之前的更温和些。至于这木偶嘛,我们相识一场,权当做个纪念吧。”
医童一璧用指尖摩挲着那对木偶,一璧却是撬开木塞,将瓷瓶举在鼻尖细细嗅了嗅。
须臾,他感慨道:“竟然是青檐山峭壁上的碧莲草,霁姑娘你居然采了这么多!”
霁薇甩了甩被风吹乱的两条发带,“毕竟有这身功夫在的嘛。”
医童一耸肩膀,叹道:“早知道你在的时候多跟着学学了。”
“教你的那些足够啦。”
谈笑间,霁薇一把揉了揉他的脑袋,与苏媱走去外间,亲自拜别大夫后,两人即刻便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医馆。
穿过青石拱桥,霁薇回首望了眼身后的清云镇。
短短数月,她探索过清云镇的每一条小巷,而每当走在与贺溪亭并肩而行的那条路,两人在一起的情形总是历历在目。
“等下次再来的时候,不知是因我缺了钱,还是因我要回仙山了呢。”她暗自腹诽。
“是不舍得吗?”苏媱柔声问道。
霁薇收回神思,坦然一笑:“是有些。”
“那日后就多来看看吧。这里的花,一直都在开着。”
“好啊。”
日落黄昏,景辞正躬身清扫着庭院,院外空寂,耳畔却倏而传来门扉被人轻轻推开的“吱哇”声。
她闻声看去,便见霁薇与苏媱两人身披余晖,笑眼盈盈地朝她走来。
景辞登时放下手中活计,抬步去迎:“可算等到你们了。我煲了鱼粥,现还在锅里煮着呢,先进来坐着。”
苏媱跟着景辞落座在院中石凳上,伸手接过热茶时,低低地道了句谢。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在家,又何必言谢?”景辞面色慈爱,抬指掖了掖她耳边的碎发。
苏媱手捏绢帕,闻言莞尔一笑,倒是带上几分含羞带怯地模样。
“诶,霁姑娘去了何处?”垂眸说笑间,她余光一瞥,却是没在院子里见到霁薇的身影。
景辞朝她使了个眼色,“昨日你阿婆外出迷了路,又受了些皮肉伤,想来霁姑娘应是去里屋见你阿婆去了。”
“阿婆受了伤?现下可还好?”
景辞见她面色紧张,忙摇首道:“霁姑娘妙手回春,早已没有大碍,只是需要些日子卧床静养,才好将那淤堵的心里空出来。”
苏媱神色微凝,旋即站起身来:“母亲也带我去见阿婆一眼吧,这样我心里也好放心些。”
轻轻柔柔地一句“母亲”如四月暖风般吹进景辞的心底。
她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后忽然握住苏媱的双手,眼中闪烁水光,欣喜道:“好、好啊。若阿婆醒来见到你,定会喜不自胜,心里的淤堵也尽可疏散了。母亲,这便带你去。”
苏媱由她握着手,迈步往那燃着暖意、烛火通明的里屋走去。
一进里屋,两人便见霁薇坐在床沿,正将景老夫人手背上的银针拔去。
细针离身不过片刻,躺在竹榻沉眠的老夫人眉宇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霁薇垂首缠好放着银针的包裹,闻听身侧传来声响,抬眸笑道:“夫人,不知今晚有没有米粥可以喝?”
景辞望了眼榻上依旧沉睡着的母亲,应道:“有的。母亲一直在昏睡,喂旁的她也吃不下,我就在厨房备了些小米粥。”
话落,她又与霁薇相识一瞬,随后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景辞走后,苏媱蹑手蹑脚地行至床沿,俯身一探,声音极轻:“这便是收养了母亲的景阿婆。怎的看起来,竟这般消瘦……”
霁薇敛眸一叹:“她心中压着难以舒缓的事情,怎么能得以安泰呢。”
“霁姑娘。”
恰而此时,景辞动作极快地端进来一碗小米粥。
霁薇接过瓷碗,又从案几上拿起一捆草叶举在景老夫人的鼻息之下,须臾后,瓷勺盛满米粒,毫无阻碍地喂进了她的嘴中。
苏媱一面瞧着被景辞托起半边身子的老夫人,一面叹服道:“草叶的气息清冽,果然还是霁姑娘的法子多。”
景辞不动声色地在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接着道:“是啊,有姑娘在,我们才能安心许多。不如就在这里留一阵子?”
霁薇舒了口气,无奈道:“霁某四处游历,是有要事未解。不然,我也着实愿在这依山傍水处安稳度日。”
一碗米粥完全见底,瓷碗触碰到木桌时发出一记十分沉闷地“咚咚”声。
霁薇收好擦拭过景老夫人唇角的锦帕,正欲起身同苏媱讲话,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掌心攥住了手腕。
景辞讶异的吸气声从身后传来,她回眸望去,竟见景老夫人微眯着眼,颤巍巍地撑起身子,向上去抓她的衣袖。
“你、你别走……”
她意识迷蒙,全然不知去抬首瞧一瞧那人的发髻与面容,是否真的同记忆中的那般无二,却是只一味地撑着心底的那股气,强扒着那人不肯松手。
“你、你这次也要如此果决地丢下我吗?”
泪水糊了满面,景老夫人竟突然涕泗横流起来。
“景、恩人!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一直都在等你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