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那身熟悉的衣裳，谢隐险些没认出来。
曾经市侩精明的铁公鸡，此刻如同一条风干的腊肉，佝偻蜷缩在骤显宽松的衣服里，全身血肉精华遭吸食一空，薄薄的人皮紧勒着骨架，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折断的脖子上可见一道紫褐色勒痕，脸上还保留着生前惊恐的样子。
谢隐蹲下身，指尖虚虚拂过尸体，心中有了答案。
术师界依据实力，将鬼划分为六个等级，后三者依次为阴灵、凶灵、厉鬼。从现场遗留的煞气程度判断，应当是一只刚刚入门的厉鬼，对他来说算不得气候，但对于红叶岭这种风水平顺、又有术师家族庇护之地，却是十分罕见。
铁公鸡作为第一个受害者，谢隐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俗语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实在根据的。铁公鸡为富不仁，平日欺压乡里、盘剥百姓，行商投机倒把，身上早不知缠绕了多少民愤怨念。在阴灵厉鬼眼中，这些恨怨之气便如黑暗中的火光，最具吸引力。
然而事情恐怕并非只是厉鬼作祟这么简单。
厉鬼杀人，多因生前执怨未消，本质是报复或者发泄。其身躯由阴气汇成，不会，也无法吸食活人血肉。
谢隐拾起旁边那盏烧了一半的灯笼，抖下挑灯笼的竹竿，将铁公鸡的尸体翻了个面。
果不其然。
另一侧的脖颈上，赫然便是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边缘还残留着一些令人作呕的腥臭粘液。
查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而来的，还有两道驱散黑暗的金色辉光。
钟驰举着重明灯先一步赶到现场，看到谢隐，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咦，是你？没事了吧？”
“嗯。”谢隐迎着他的目光起身，让出位置站到一旁，道了一句发哑的“多谢”。这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带着些许憋闷，乍一听还有些冷淡。
并非真的不情不愿，而是他不善言辞，性格使然。纵使心思能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演绎出千百场大戏，可真当与人面对面，需要宣之于口的时候，舌头便如泰山压顶，几杆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这习惯由来已久，晚期难治，连他本人也常常腹诽自己是“半个哑巴”。
“举手之劳而已。”对方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并未注意到他脸上的不自然。待看清铁公鸡的尸身，钟驰明显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钱庄主？”
季清雨紧随其后，先是看了一眼谢隐，见他已无大碍，脸上划过一抹欣慰，旋即目光沉重地投向尸体，一边蹲下身探查，一边向那打更的询问：“多久发现的？”
打更的惊魂难定，仍旧瘫坐在地哆嗦发抖，结结巴巴讲不出话。钟驰宽慰他道：“别怕，我们是术师。”
术师二字一出，打更的总算回了神，连滚带爬躲到二人身后，颤声道：“就……就在刚刚，巡夜的时候……”
季清雨取出怀中的小册子，一边分析一边记录：
“怨煞缠身，阴气未散……现场气息混杂，恐非单一邪物所为……”
得到与谢隐一致的答案后，他蹙眉起身，望向正与家丁打探细节的钟驰。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取出几道符箓，指诀变幻，低喝一声：
“敕！”
符箓无火自燃，当空化作几道引路流光，朝着几个不同方向分散而去，没入黑暗。
谢隐眉头微挑。
哦豁。
看来今晚这钱氏茶庄，不是走了背字，就是被人下了套，俨然成了个邪祟窝子。
钟驰苦着脸，挠了挠头，“这下麻烦了……清雨，咋办？”
季清雨眉头紧锁，清秀的脸上满是肃然，语气坚定：“除祟安民，乃我明灯会立身之本。庄内已有人遇害，若放任不管，恐再生祸端。尽力而为，能除一个是一个。”
“这我自然知晓，”钟驰面露为难道，“关键是这雾也太大了！伸手不见五指的……”
雾？
谢隐微微一怔，抬眼望去。
夜色下，庄园里确实漂浮着一层淡淡的夜雾，虽对视线略有阻碍，但远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且方才打更的那声尖叫分明响彻了整个庄园，他在后院厨房都听得一清二楚，没道理只惊动了这么几个人。
他环顾四周，结合种种怪像，心下豁然开朗。那丝一直萦绕在庄园上空的“奇怪气息”，此刻终于有了名字。
魇气。
所谓“魇”，乃是修为高深的邪物释放出来，用以制造幻境、迷惑感知的气息。鬼物之中，至少需达到厉鬼的下一重境界，方能施展此等手段。
此魇与寻常魇气差别巨大，性质温和，并无明显邪性，却有强大的感官阻碍效力，只不过对他这种精于魂术者作用不大，故而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昔日他游历各方，自认见多识广，且熟知各类除祟典籍，却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类型的魇。
看来这庄子里藏着的“东西”，来头不小。
季清雨思忖片刻，决定不作声张，以免引发骚乱，酿成更大危机。他看向几人，“此地不宜久留，邪物不知隐匿何处，我们需集结人手，先找到那两位术师前辈，一同行动更为稳妥。”
“那两个招摇撞骗的？他俩能靠谱吗！”钟驰面色迟疑。术师百家中，多有此类欺压百姓，借机敛财之辈，加之二人行事潦草，张口几句话，便将他人性命置于危急，实乃明灯会教义中的可耻典范，他自然生不出半分信任。
“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量，眼下除祟要紧，莫要意气用事。”清雨望向家丁，示意其前方带路，又回头叮嘱谢隐道：“这雾来的古怪，千万当心，跟紧我们。”
钟驰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撇嘴跟了上去。他见谢隐走在最后，与三人隔着段距离，想着他身体虚弱，阳气不足，容易成为邪祟目标，干脆一把抓着谢隐袖子拉到身边，罩在重明灯的火光下，假意恐吓道:“离那么远干啥？当心一会儿被不干净的东西抓了，变成干尸！”
谢隐知道他是好意，虽不习惯与人这般接触，却也并未反抗，任由他拉着朝前走。
那家丁被鬼魇乱了感知，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通往客房的路变得扭曲而陌生，像只没头苍蝇般带着几人在庭院里乱转，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雾里，若非两小只搀扶，早已摔得鼻青脸肿。
谢隐看在眼里，又不便明着指路，便暗中辅以神识，吊住那家丁双目，才使几人终于找对了方向，顺利来到两名半罐水术师下榻的客房。
房间外灯火通明，推门间，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进屋一看，招风耳和酒糟鼻二人趴在桌上，满脸酡红地抱着空酒坛，早已烂醉如泥，鼾声如雷。
季清雨和钟驰面面相觑。
钟驰尝试着拍打两人脸颊：“喂！醒醒！出事了！有邪祟！”
回应他的只有响亮的鼾声和一句醉醺醺的梦呓：“……喝！再……再给老子满上……”
季清雨尝试取出清心符，贴在二人额间。符纸微光闪烁，驱散了些许酒气，但效力有限，两人依旧眼神迷离，口齿不清。
“这……如何是好？” 季清雨有些无奈。
钟驰气得跺脚：“关键时刻掉链子！果然靠不住！”
谢隐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个白日里对自己极尽污蔑之能事，还出言不逊侮辱师门的家伙，心眼一转，顿生一计。
他走上前来，在两小只疑惑的目光中高高抬手，“啪啪”两声脆响，两记干脆利落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了招风耳脸上。
扇完耳光，紧跟着又提起一脚，踢向酒糟鼻的肚子，将他踹了个死猪翻身，闷哼一声滚落在地，连带着凳子一起翻出老远。
爽快。
倒也不全是为了泄愤，方才那几下他看准了穴位，用力考究，既保不会真的使人重伤，失去战力。又有贯通气血、催化清心符的效用，可加快醒酒。
谢隐手脚不停，专挑肉厚的地方招呼，踹得二人涎水直冒，哎哟连天。一旁的钟驰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谢隐的“物理唤醒法”。他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此刻搓着手就加入了战局，一边对着酒糟鼻拳脚相加，一边义正词严：“前辈得罪了！晚辈助您醒酒！”
季清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成何体统”，但看着谢隐和钟驰“忙碌”的身影，想到方才铁公鸡干尸的惨状，最终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走到另一边，扶起哼哼唧唧的酒糟鼻，一掌拍在后背，手法看似温和，实则暗劲生猛，震得对方两眼翻白，喷出一口浊酒来，低声附和道：“事急从权，前辈莫怪……”
在一番“友好协助”下，两个半罐水术师终于顶着鼻青脸肿的猪头，彻底清醒了过来。
招风耳捂着脸从地上爬起，看到谢隐，目光讶异一瞬，没想到此人几个时辰前还只吊着一口气，这会儿却已经生龙活虎，生出了对自己动手的胆子，怒不可遏，“唰”的一声从腰间置物囊中抽出一条长鞭，二话不说便照着谢隐正脸抽去：
“好你个活死人！还有你们两个毛头娃娃，竟敢打你爷爷！看我不教训得你们满地找牙！”
谢隐还未动作，钟驰便已闪身挡至他身前，手中重明灯焰凝结成型，化出一道金色弧盾。
那鞭子显然是件法宝，隐有精光闪烁，抽动时带着一股破风的气劲。火盾受此一击，表面泛起层层涟漪，微微凹陷后，竟奇异地将那鞭子反弹了回去，震得招风耳连连后退，狼狈地被酒糟鼻扶住。
“修为倒还不错。”谢隐心下赞许。这小卷毛虽然年龄不大，有些咋咋呼呼，却是个耿直心善的热心肠，刚刚护住他的那一瞬间，忽叫他想起了某个少年时的冤家，心尖微微一颤。
钟驰亮声道：“庄里死人了！谁叫你们一直不醒，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
季清雨上前一步，赶紧表明情况。
得知庄内出事，两人虽然依旧气恼，却也知除祟为先，恨恨咬牙剜了几人一眼，扯回鞭子威胁道：“等此事了结，老子再慢慢跟你们算账！等着！”
一声冷哼，两人抓起法器符囊，愤愤然出了门。
两小只随即跟上。
出发前，季清雨看向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谢隐，“邪物凶险，你二人便留在此处等候，切勿随意走动。”
他取出两道叠作三角的护身符箓激活，分别递给谢隐和那个家丁，“此符可护你们一段时间周全。”
钟驰也拍了拍他的肩：“就是，好好待着，等我们回来！”
家丁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地将符箓捧在心口，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道谢，就差当场跪下来磕几个响头。反观谢隐，望着两小只远去的背影，脸上不仅没有半分欣喜，反觉压着心口的那份人情债又沉了几分，愁的他焦躁难安。
他在袖子里暗暗敲着阴油筒，原地踱步纠结起来。
自己确实不便跟去。直接使用阴灯术容易暴露，一旦被发现，别说报恩，恐怕立刻就要兵刃相向。
但，救命恩人，总不能放手不管。
晦日阴气深重，阳灯术受到天然压制，又有魇气干扰判断。若是撞上放魇气那东西，以这两个小朋友的实力，多半凶多吉少。
逡巡间，谢隐余光瞥过墙角，一只油光水滑的蟑螂正悠哉路过，被人发现后不仅不躲，竟还胆大包天地抖了抖须子，抬起脑壳看他。
两者目光对视一瞬。
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两小只: [加油]真的只是友好唤醒，不是公报私仇！（再踩两脚，踩踩踩）
下一章预告: 揭露魇气真相，究竟是鬼还是祟？（不告诉你）
谢隐: 我要开始装逼……啊呸，发力了！[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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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雾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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