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旁边不远处，恰是江阳百货公司。此时，百货公司也即将打烊，顾客正在陆续离开，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渠殊同拉着毓琼，绕开人流更多的大街，拐进旁边一条无人的侧巷。两人紧贴着墙，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嘈杂和喧闹声便渐渐逼近。从电影院里追来的人丢了目标，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着，还有那热心人，面对街上不明就里的行人的疑问，倾囊解答着。
“是戴小姐……还能是哪位戴小姐，章华的戴小姐啊！”
“奇怪，刚刚明明是过来这边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毓琼和渠殊同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希望他们找不到人，可以尽快散去。
可谁知，毓琼最近的受欢迎程度着实有些高涨，她的那些追随者似乎是铁了心要将他们找出来不可。等了会儿，外面的人声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大，似乎是有更多人闻风而来，当做颇有乐趣的捉迷藏参与进来，这里悄悄，那里看看，竟有人朝着他们躲着的这条小巷靠近过来。
毓琼一颗心“咚咚”直跳，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之法，渠殊同的大掌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捏吸引她的注意，对她使了个眼色。
毓琼立刻领悟。两人便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小心后退。
前来寻他们的人影出现在小巷尽头之时，渠殊同的手指正摸到一扇虚掩的小铁门。而伴着一声“在这里”的惊叫，渠殊同已拉着毓琼，飞快闪身进了那扇小门。
这是百货公司的员工通道。两人拉着手，顺着狭窄的通道奔跑，飞速汇入正在离场的喧哗的人群，然后又在众人疑惑的注目和被撞到的恼怒的指责声中，跑出百货公司气派的旋转玻璃门，一头扎进幽深小巷中。
从寂静穿越热闹又重归寂静，青砖上薄薄的雪沫子被踏得“簌簌”作响，风吹在脸上，只有两人的喘息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
毓琼跟在渠殊同身后，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在喘息声和周围飞速掠过的光影声、融雪声之中，恍然唤醒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几年前，在义大利的水城威尼斯。
时光流逝，夏日已换作冬季，隆重的礼服也变成质朴的布衫，可拉着她奔跑的，依旧是这个人。
一路跑到祐河边，身后再也听不到那些追赶的叫嚷，毓琼和渠殊同才终于停下脚步。两人也顾不得形象了，很有默契地一起躬下身子，双手撑着大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然后隔着嘴里冒出的哈气，看着对方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的影子和狼狈的面容，实在忍不住，一起笑出了声来。
“你说带我约会，就是这样的吗？”毓琼佯装恼怒，脸上却控制不住笑意，“要约我跑步横跨江阳？”
渠殊同无奈摇头：“我说这位小姐，你讲一些道理，他们追的难道是我吗？”
毓琼哽住了。她瞪着渠殊同张口结舌一会儿，伸出脚丫，用皮鞋踢他小腿：“那你说，这下我们怎么回去？天都黑了。”
然后又不忘板着脸补充：“我警告你渠殊同，你可不要有什么歪念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是不会跟你去饭店开房间的。”
渠殊同被她气笑了。他伸手，食指和中指交叠着，飞快在她额上敲了一记：“你想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要与你去饭店开房间了？”
说罢，渠殊同露出了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上下打量毓琼，仿佛第一次看明白她似的，语气暧昧，拖长了声音：“哦——不要暗示我，司霓，我会马上上钩的。”
成功换回了小腿上又一次飞踢和一个白眼。
最后，还是渠殊同拦了辆东洋车，护着重新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毓琼，一起返回了章华公司。
目送她鬼鬼祟祟闪身进了房门，隔了一会儿，她卧房的点灯也亮了起来，渠殊同这才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脚，又朝着街道斜对面的一间公寓投去一瞥，眼睛微微眯了眯，这才转身，缓缓离开。
而他刚刚看过的那间公寓的窗户之后，亦泽正斜靠在墙边，视线也正望着窗外渠殊同的身影，眸色沉沉，复杂莫测。
直到渠殊同的身影彻底消失，亦泽才收回视线，缓缓抬起右手。
他的指尖，正夹着一封精致的信笺。
信笺淡黄底，上面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两日后，盼会面”三字，落款处也并没有名字，只绘了一朵十六瓣花瓣的黄色小花，攒成一朵盛开的菊。
亦泽的指腹在那朵菊花纹样上擦过，忽地笑了。
“我真是没想到，竟有一天，还能再见到这个徽记。”他的视线再次望向窗外，从对面毓琼那盏亮着昏黄灯光的温暖窗户，移到渠殊同身影消失的那个黑暗拐角，最后，重又落回这朵小花上，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心。
“魏达，告诉他，我会去的。希望这一次，他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毓琼那日出现在电影院的事情，第二日自然又登上了报道。有些底线的，只是努力试图根据当日目击者的描述，还原她的穿搭时尚，再猜测她是不是去寻找灵感。
至于那些只为了夺人眼球的八卦小报，则是对那个东洋车夫的身份更加兴趣高涨。更有甚者，还单开一篇，从穿着打扮、身形身手等方面，多角度分析这个男人到底是正牌渠先生本人，还是那位神秘的“京城先生”，又或者是戴小姐哪位新的蓝颜知己、裙下之臣。
惹得毓琼又是无奈又是无语，深刻体会到了人类的想象力和好奇心会如何丰沛，并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躲着这些记者远远的。
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她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场合：年末舞会。
若说当下富家太太小姐们最热衷的，无疑就是一年中的各类舞会酒会，在这其中，一年一度的年末舞会无疑是最隆重不过的。不仅江阳本地的政要首脑、各业龙头，就是临近的上海、南京等地的重要官员、商会会长、洋人领事等，都会携妻女一起盛装出席。
能被邀请参加年末舞会，不仅是种身份的象征，更是社交斡旋、生意往来的绝好场合，对于毓琼来说，自然是一定要出席的。
之前她也参加过，不过，都是作为“渠太太”被邀请的。这一次，她的待遇则有了明显提升，不但拥有了一张专门的请帖，而且，“特邀贵宾”之后跟着的名字，是戴毓琼小姐。
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太太，被邀请的人，只是戴毓琼。
这种场合，毓琼自然是穿着章华新装。不过这一次，为了配合舞会氛围，她肩上斜搭了一条白狐披领，以一枚湛红色宝石钻扣在胸前固定，又在旗袍下摆处缀了细密的碎钻流苏。一头浓密黑发手推波纹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走动有节奏地跳跃，发间缀着的钻石发夹闪闪发光，当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目光。
立刻有相熟的太太小姐过来招呼，先是夸赞毓琼好样貌好品味，寒暄之后，便追问她下一批新衣何时开卖。
毓琼笑着一一答了，又应承出了新品定给几位太太小姐留着。
这边正欢声不断，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与现场气氛非常违和的争执声，顿时吸引了毓琼等人的目光。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站了不少洋人。当中的一个背对着她，穿着一件很典型的法兰西式的连身裙装，头上斜戴礼帽，金发攒成一个发髻，很是激动的样子，双手不住在空中挥舞，正与一个男人争论着什么。
那个男人身材有些细瘦，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水滑，额前还垂下一缕发丝，颤颤巍巍的在两个隐隐发黑的眼圈前晃动。虽然也穿了一身板正的西装，胸前口袋装着手帕，可下颏上密布的暗红色痤疮和分外油亮的头发却让他显得甚是油腻。
毓琼歪了歪头。这个男人，她并不认识是谁，可不知怎地，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啊……
男人满脸焦急，一双眼四处乱转着，不知在找谁，同时似乎在努力安抚着面前那位洋人女士的情绪。可说了几句什么之后，那洋人女士却似乎更加生气，动作幅度也更大了些，到了后来，甚至一挥手，转身就要走。
那男人急了。他立刻伸手去抓那位洋人女士的胳膊，在她恼怒地试图挣脱他的手的时候，右手食指习惯性地撑在矮塌的鼻梁上一划，接着在两人面前五指翻飞，激动的比划着什么。
可这么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却让毓琼立刻想起了他是谁。
这不就是海琅镇那个地主家油腻又自信的儿子，叫黄什么的吗？
“喏，那人，黄丛黄经理，蒋家衣铺的，好像是全权负责管理蒋家的设计师的。”一位太太碰碰毓琼的肩膀，对她挤眉弄眼，“那位女士，该不会就是蒋家衣铺那位洋人设计师吧？”
蒋家衣铺的洋人设计师？那位她多次试图寻找，却总是无法得见的设计师？
毓琼顿时来了精神。
且别说那位洋人女士很可能是她遍寻不见的设计师了，就是冲着黄丛那股子油腻腻骚扰人的劲儿，她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她整整衣衫，踩着亮闪闪的高跟皮鞋，朝着黄丛的方向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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