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发生在夜晚山路上的事故，并没有引起记者们的注意，因为有一场更值得他们参与的辩论，就在眼前。
事情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开始。
不知是不是想在一片对章华新装和毓琼的赞誉声中标新立异，杀出一条血路，它在某一日的头版头条刊登一则社评，指名道姓批判某戴姓设计师表面上是新女性代表，其实不过是凭着自己晚清格格的身份，出过国、留过洋，将洋人的东西照搬回来后稍加改动而已，并没什么了不起的。
戴姓设计师这种行为，不但与新女性之呼吁南辕北辙，反而正是借助特权身份对社会公平的碾压和打击，是前朝贵族搜刮民膏、生活奢靡的典型体现，更是现在的新时期需要强烈谴责及鄙夷的云云。
开始的时候，这篇报道并没有什么人关注。可不知是借了哪里的东风，又或是有谁在推波助澜，报道见刊的一周之后，忽地散播至大街小巷，激起了第一阵讨论热潮。
那个时候，毓琼还在中央医院照顾受伤的渠殊同，根本顾不得去看这种无名小报，自然也不知道私下里的议论。
本来，大家偷偷议论两天，这事也就过去了。可谁知道，现下最当红的男明星林恒勉站了出来，在一次采访中声情并茂回忆了与毓琼合作舞剧《阿育伯德路》的经历，盛赞她是一位有灵气、有才华的设计师，又怒斥有不知所谓的小人胡乱造谣，不过是眼红毓琼的成就，嫉妒心作祟，令人不齿。
林恒勉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他的声援，无疑是为渐渐沉寂的这篇报道上浇了一大桶油，并成功激起了第二波声势更大的议论。
这一次，有更多的记者和报社参与进来，从各个角度撰文辩论。有支持毓琼的，也有旧事重提、又说之前章华的洋装有辱斯文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倒是隔空打起了嘴仗来。
这场发生在各类刊评之间的讨论，在《中西》发声之后，抵达了又一个**。
《中西》延续了它一贯的风格，首先旁征博引十余件西洋画作及雕像，证明章华洋装延续了西洋宫廷的正统设计风格，驳斥章华洋装“有辱斯文”的传言。
又在对比东西方各类服饰的特色与优缺之后，洋洋洒洒分析了一通章华新装对西方风格“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设计理念，旗帜鲜明支持毓琼，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她推动中西文化艺术交融而做出的贡献的赞赏。
凭借着在新闻界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中西》报道一出，掀起了全民讨论的大热潮。
毓琼的狂热簇拥们自然是精神大振，纷纷发声支援，力挺《中西》和心中女神。可也有一些人针锋相对，或是撰文、或是驳斥，甚至还有直接人身攻击的，表达对毓琼这位“前朝格格”沽名钓誉的不满。
一时间，这个话题仿佛成了诸如“吃了吗”这般的招呼用语，大街小巷，人人一见面，聊不了几句，便一定会就此说上两句。
毓琼的支持者们战斗力极强，稍占上风；另一方虽然人数少些，可气焰不弱。辩到后来，两方因着谈不拢而急红了眼，甚至还因着意见不一，引发了几场小规模的斗殴事件，还引得警察厅紧急出动，转过天，又成了登在报刊上的一条新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这事儿也终于传到了毓琼耳中。
若是换了之前，比如章华洋装被流言毁了名声时，毓琼早就气得七窍生烟，着急上火想着要如何辩解了。可是现在，听助理小温愤愤说完来龙去脉，毓琼情绪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过了这么久，那些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同一个招式没完没了的用，他们不嫌烦，她都觉得无聊了。
“不管他。”毓琼继续洗着手里的棉巾，轻描淡写地吩咐，“按照计划，准备下一批衣裳的发布活动吧。”
小温应着离开了。
毓琼将棉巾从水里提出来，拧干上面的水珠，回到病房，正看到渠扬与渠殊同咬耳朵。
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渠殊同本就有些发白的面色更不好看，垂眸沉吟一会儿，竟然去掀身上的被子：“拿我的拐杖过来。”
毓琼为他这般突如其来的举动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疾步走上前去，右手压在被角，气势汹汹阻止了渠殊同的动作，横眉冷目道：“你要做什么？那么重的伤，你都呆不住吗？”
渠殊同被她凶了，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笑：“船务公司那边有些要紧事，需要我去处理……”
“处理什么？你的船务公司那么多人，离了你就不转了吗？”毓琼不为所动，甚至还又多使了几分力道，“渠殊同我告诉你，你可别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没有义务照顾你，要不是看在你帮我脱困的份上，我才不会在这里跟你耗着。”
“你要是不想在医院呆着，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前脚走，我后脚就也自由了。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也不想老是被栓在你这里。”
说罢，她干脆撒了手，双臂环抱在胸前，挑眉看着渠殊同，一副凭他抉择、悉听尊便的模样。
一番气话，却正正好戳中渠殊同软肋。
出事的那晚，亦泽去码头找他，敲定出海的事项之后，听闻他的汽车出了故障，便提出可以送他回家。
渠殊同自然是不愿一起的，正要拒绝，却听亦泽仿若无意地说，毓琼正在他的车上，此刻就在外面等他。
就是这一句话，让渠殊同鬼使神差点了头，跟着亦泽走到他的车旁。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车上坐着，向着祐山洋房疾驶而去了。
可能是他太过疲累而希望尽早回家，也可能是他心底深处的不愿看到她与亦泽在一起的酸涩心思，可待真的与她身处共同的狭小空间内，他才明白，他不过是想见到她、想多看看她而已。
没想到，却在山路上出了事故。那一刻，他分外庆幸自己在车上，可以亲自确认她的安危。
而在被送到医院、得了毓琼几日的贴身照顾后，渠殊同更是暗戳戳庆幸，他那晚上了亦泽的车，这才能窃得了久违的与她日夜在一起的时光。
只这么几日，他便已食髓知味，更觉不满足，恨不得这日子越长越好，又怎能让她得了机会，将他甩开不管呢？
可渠扬说的事情又的确重要……
渠殊同很快便做了决定。
“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他柔声对着毓琼解释。
看着毓琼扯扯唇角，转身就要走的样子，渠殊同早有准备，立刻伸出手拽住她的手腕，迫着她重新转身，在她发怒之前，急忙露出一个带些讨好的笑容来：
“不如这样，你与我一起过去，监督我有没有小心身体，等事情处理完毕后，我马上跟你回来。你看如何？”
一边说着，渠殊同一边觑着毓琼的脸色，抢在她开口之前，又急忙补充：“而且说不定，那件事情还需要你的帮助。与我一起过去吧，好吗？”
他摇晃着她的手臂，眼巴巴仰头看她。
不知怎地，毓琼竟从他的动作和神情中，看出了几分撒娇的意思。
向来睿智冷静的渠先生，哪里有过这样的神情。毓琼头脑一热，整个人都晕乎起来，等意识再次清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渠氏码头的仓库中了。
仓库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小，靠墙堆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木质箱子，上面用油布覆盖，头顶一架风扇“哗哗”作响，将微小的尘埃卷浮到半空，上上下下地飘动着。
渠殊同撑着拐杖，正与渠扬站在一只打开的箱子旁，低声议论着什么。说了一会儿话，渠扬躬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盒子，递到渠殊同手中，渠殊同便转身，朝着毓琼缓缓走来。
“看看这个。”他打开盒子的盖子，递到毓琼面前。
毓琼垂眸。
盒子里垫着的白色锦缎上，躺着一只青绿色的手炉样的物件。它通体覆盖着栗壳绿锈，器身密布繁复的云雷纹与蟠螭纹，线条如发，纤毫毕现，腹底镌刻八字铭文，锈色灿然，只是看着，便能感受到来自千年之前的沉静深邃，宝光内敛。
毓琼“咦”了一声，伸手将它从盒子里取出来，细细端详。
渠殊同安静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轻声询问：“你看，这个是真的吗？”
毓琼没有回答。她反复观察着它的垫片和范线，又试着用指甲轻轻扣刮斑驳的锈迹，将脱落的铜砾在指尖细细捻过，最后提起垂在旁边已锈糊成一团的提链，细细去看那些与链条已融为一体的泥石，斟酌良久，这才将这小巧却精致的物件放回盒子里。
“我曾在阿爹的收藏中，见过一个类似的物件，是一把汉代的鎏金提链青铜温炉。虽然品相比这个好许多，但规制、细节和上面的锈斑，我看着很是相似。”毓琼面色凝重，沉吟道，“我倾向于认为，它是真的。但保险起见，你最好请一位专业的收藏家来辨认鉴定，会更有把握一些。”
渠殊同其实早已有所推测，此刻听毓琼所言，不过是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而已。
“恐怕，我没办法请别人来鉴定。”渠殊同苦笑，“我只相信你。”
毓琼不解。她歪了歪头，正要出言询问，却见渠殊同对着渠扬，微微挥手。
渠扬点头，弯腰提起油布一角，猛地扬臂。
伴着猛然跃起的灰尘，油布被掀开，露出覆盖在其下的一只只木箱，以及箱子里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满装着青铜器、金银器、玉器甚至是石器的盒子。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郁的土腥味，昭示着这些物件在过去的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栖身在何地，又是如何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战乱祸事，才得以出现在现今人们的面前的。
“这是渠氏近期接到的一批出洋货物。”
渠殊同的目光从显然惊呆了的毓琼面上移开，落到那些满满当当的箱子盒子上，眉头紧皱：“委托人要求，要将它们通过南洋，全数运到美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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